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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洛朗和泰蕾斯在各自的房里醒来,他们都非常高兴,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度过了恐怖的最后一夜。从此以后,他们将不再单独睡觉,将互相联合起来抵抗溺死者的侵扰。
泰蕾斯看看四周,眼光扫过自己的大床时,不免发出了微笑。她慢慢起来穿上衣服,等待着苏姗娜来帮她打扮成新娘。
洛朗坐在床上,呆了几分钟,向他深深厌恶的小阁楼告别。他要离开这陋室,他有属于自己的女人了。十二月的天气使他打了个寒噤,他跳到方砖地上,心想今晚就暖和了。
拉甘太太知道他手头拮据,在一个礼拜前就悄悄塞给他一个钱袋,内有五百法郎,这是她的全部节余积蓄。年轻人欣然接受了,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女店主的这笔钱还让他给泰蕾斯购买了结婚礼物。
黑色长裤、礼服、白色背心以及细纹布的衬衫和领带,摆放在两张椅子上。洛朗用肥皂洗了脸,又用科洛涅香水洒满全身,接下来便仔细地穿戴起来。他要变得漂亮些。待他围上高高的硬领时,他的脖子立刻感到一种剧痛。硬领的纽扣从他的手指间滑出去,他不耐烦了,似乎觉得上了粉浆的硬布在切割他的皮肉。他想瞧瞧,抬起了下颏,看见卡米耶噬咬的伤疤鲜红,原来是硬领微微擦破了一点伤疤。洛朗紧闭双唇,脸色立刻变得很苍白。此时此刻,看见脖子上的这处斑痕,实在使他感到既愤怒又恐惧。他扭皱手上的硬领,另选一个较软的来,极其小心地把它扣上了。他穿戴好了。下楼时,他崭新的衣服使他保持着僵直的姿势。他不敢把头转过去,他的脖子被囚禁在上过浆的白布里。每做一个动作,领子的一个裥褶就会触动溺死者的牙齿啮咬过的那块伤疤。就这样,他忍受着针扎般的剧痛,登上马车,去找泰蕾斯,领她到区政府和教堂去行礼。
他顺路带上了奥尔良铁路公司的一个职员和老米肖,他们将做他这一方的证婚人。当他们到达店铺时,大家都已准备好了:有格里韦和奥利维埃,他们是泰蕾斯的证婚人,还有苏姗娜,她像小女孩注视自己刚打扮好的一件玩偶似的,凝视着新娘子。拉甘太太虽说行走不便,也想到处跟着她的孩子们。众人把她扶上一辆马车,然后大家出发了。
在区政府和教堂,一切都进行得合乎礼仪。新郎和新娘表现得沉着而谦恭,非常引人注目,而且备受赞扬。他们用柔和的、使格里韦都深受感动的语气,说出了神圣的“我愿意”。他们仿佛在梦中,安静地并排坐着和跪着,激动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闪过他们的脑际,使他们感到苦恼。他俩避免正面对视。待他们重新登上马车后,他们觉得,彼此的关系仿佛比从前还要疏远。
婚宴决定只邀请少数几个亲朋好友,地点就在贝勒维勒处的一家小饭店里。被邀请的客人只有米肖一家和格里韦等人。一过六点,参加婚礼的人们坐在马车里,循着大街摇摆而来。接着,他们便走进小饭店,在一间墙壁发黄,满是灰尘、臭味和酒味的小房间里,七套餐具已经摆上了餐桌。
晚宴的气氛并不怎么愉快。新婚夫妇始终是严肃的,好像若有所思似的。从早晨起,他们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也无力去分析原因。最初的几个小时,他们就被接二连三的结婚手续和仪式闹得头昏眼花。后来,他们没完没了地穿街过巷,仿佛置身在摇篮里,简直要昏昏入睡了。这游行对他们来说,好像持续了几个月。他们以极强的耐性,让马在单调的街道上摇摆着,自己则无精打采地看着店铺和行人,他们不时感到由此而产生的蠢笨和麻木,便竭力以发笑来冲淡死一般的寂静。等他们走进饭店之后,他们累坏了,仿佛感到肩上扛有千斤重担,不断增长的麻木已侵占了他们的全部身心。
他们面对面在餐桌两旁坐下后,时而会不自然地笑笑,但接着又重新陷入沉重的幻想中。他们吃东西和回答提问,像机器似的在摆动着四肢。他们的精神疲乏而懒散,飘渺而相同的念头在他们的脑际不断闪过。他们结婚了,但他们对新生活毫无思想准备,这使他们非常惊异。在他们的想象当中,他们之间仍隔着一条鸿沟。有时,他们自问,怎能越过这道鸿沟?他们想起在杀人之前,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一条实际的鸿沟。接着,又突然想起,再过几小时,他们将睡到一起。于是他们互相注视,并很惊骇,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准许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并未感到他们已经结合,相反,他们幻想人们突然隔离了他们,使他们的距离格外遥远。
被邀的客人们,在他们身边愚蠢地说笑着,希望听到他们卿卿我我的称呼,打消一切拘束。但是他们始终嗫嚅着,红着脸,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到在众人面前以爱人相待。
在长久的等待中,他们的欲望衰退了,过去的一切消逝了。他们失去了对情欲强烈的渴望,他们甚至忘掉了早晨的快乐——那深深的快乐曾使他们想到此后不会再有恐惧。他们只是觉得疲倦,他们已经麻木了,已想不起这一切经历。白天发生的事在他们的脑里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也异常可怕。他们呆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微笑,既不等待也不期望。他们心灰意懒,中间还模糊地夹杂着痛苦和不安。
洛朗每次转动他的脖子时,都感到一种炙热的、撕咬他皮肉的创痛,硬领割擦着卡米耶的啮痕。在区长向他颂读婚姻法条文时,在教士向他说到上帝时,在这漫长的一天中的每一分钟,他都感到溺死鬼的牙齿在啃他的皮肉。有时,他甚至感到好像有一道道血淌到了胸口上,把他的白色背心染成了红色。
◎2
拉甘太太打心眼里感激这对夫妇稳重的举止神态。喧哗的快乐会挫伤这个可怜母亲的心,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在悄悄地把泰蕾斯托给洛朗保护。格里韦则不这么想,他觉得婚礼太冷清了,他想使气氛比较快活一些,每次想站起来说几句糊涂的玩笑时,米肖和奥利维埃的目光总要把他钉在椅子上。不过,机会终于来了。他站起来,举起酒杯,用轻浮的口吻说道:
“为新郎和新娘的孩子们干杯。”
大家都起来碰杯。听到格里韦这句话,泰蕾斯和洛朗的脸色立刻变白了。他们从未想到他们还会有孩子。这个想法像冰冷的寒颤一样掠过他们全身。他们机械地碰了碰杯,相互审视,看到彼此面对面立在那里,这使他们感到很诧异,很惶恐。
大家很早就离席了。客人们想把新婚夫妇送入洞房。当婚礼队伍回到弄堂里的铺子时,时间还不到九点半。卖假首饰的女店主还坐在柜台后面,面对着铺有天鹅绒的首饰盒子。她好奇地抬起头来,注视新婚夫妇,嘴角露出微笑。这对年轻人发现了她的眼光,感到一阵惊慌。这老女人或许知道他们从前的幽会,或许见过洛朗溜进她对面的甬道。
泰蕾斯差不多立刻和拉甘太太及苏珊娜一起退到房里去了。当新娘换晚装的时候,男人们留在餐厅里,无精打采的洛朗根本不急于离席。他安祥地听着老米肖和格里韦的粗俗玩笑,现在女人们不在,他们尽可以满心快乐地取笑了。等苏姗娜和拉甘太太从洞房里出来,老太太激动地对年轻人说他的妻子正等着他,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醒过来。他惊慌失措地愣了一下,然后慌乱地握着一一递过来的手,最后,像醉汉似地扶着房门,走进了泰蕾斯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