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朗从弄堂出来时精神紧张,肉体焦灼。泰蕾斯温暖的气息和认可,点燃了他身上以往的强烈激情。他沿着码头行走,把帽子拿在手上,以便让晚风能吹到他的脸上。

走到圣维克多路上的他的寓所门口时,他害怕上楼去。一种出乎意料的、孩子般的恐惧向他袭来,他感到有一个人藏在他的阁楼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胆小过。他对自己这种莫名的胆怯甚至不想去深究。他走进一家小酒店,沉默地呆坐在桌前,大口大口无味地喝着葡萄酒。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一直熬到半夜才走。他想着泰蕾斯,很生这个少妇的气,怨她不肯留他过夜,他想,他们在一起时是不会害怕的。

小酒店要打烊了,招待逼他离开。他走到柜台边,要了几根火柴,因为寓所的办公室设在二楼,他必须穿过一条走廊,爬许多级楼梯才能拿到蜡烛。黑漆漆的走廊和那许多级楼梯使他感到十分恐惧。以前,他曾轻松愉快地摸黑走过这段路,而在今晚,他甚至不敢按铃。他设想在地窖口的阴暗角落里,或许暗藏着几个凶手,待他一经过,他们就会扑上来卡住他的脖子。到最后,他还是按了铃,他点燃了一根火柴,慢慢向走廊走去。突然,火柴灭了,他迅速收住脚步,喘着粗气,不敢往前一步,也不敢逃走。他用颤抖的手忐忑不安地在湿漉漉的墙上擦着火柴。他好像听见前面有说话声和脚步声,火柴在手指间被捏断了。终于,火柴成功地点着了,硫磺开始发出刺鼻的气味,缓慢地燃向木梗。在硫磺淡蓝色的微弱光芒里,在摇曳着的流动火光中,他眼前变幻出怪异的形状,这更增加了他的忧虑。接着,火光跳动了几下,火焰发白,变得明亮起来,洛朗因而松了口气,凝神专注地向前摸去,小心翼翼地不让光明再失去。当他走过地窖门口时,看到那里有一团使他害怕的黑影,他紧贴着对面的墙走。然后,他快步走上通往旅店办公室的那几级楼梯。在他拿到蜡烛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他举起蜡烛,照亮他必须经过的一切角落,慢慢爬上了其它几层楼梯。当他举着烛火在楼梯上行走时,他看见摇来晃去的巨大黑影,在他面前忽而耸立,忽而消失,不断让他惊恐万分,使他心里感到异常的不安。

他上楼后慌忙打开门,又迅速缩进去把门关上。他首先考虑的是注视床底下,并在房间里细细地巡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人隐藏在哪儿。他关上天窗,以为会有人从那里下来。待这一切都做完后,他脱去衣服,不禁很为自己的胆小惊讶。他终于微笑起来,笑自己简直像孩子似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而眼下突然变得如此胆怯,对此,他自己也解释不了。

他躺下了。当他裹在温暖的被窝里时,他又想起了泰蕾斯,刚才他只顾害怕,把什么都忘了。他固执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但事与愿违,他的脑子却一直在活动,不肯罢休,总把提早结婚的好处,呈现在他的脑际。有时,他转过身子,对自己说:“别想了,好好睡觉吧,我明天必须在八点钟起来去办公。”于是,他又努力入睡。但是,许多念头还是一个个冒出来,潜意识的活动又重新开始,他的空想很快就集中在一个方面,在他的头脑深处盘旋着结婚的种种必要性以及热情要他占有泰蕾斯、谨慎反对他占有泰蕾斯的矛盾。

这时,他料想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失眠更使他情欲冲动,他干脆仰面躺着,睁大了眼睛,放任自己去思念那个少妇。平衡已被破坏了,往日的狂热又重新震撼着他。他又生起立刻要到新桥巷去的念头:他将慢慢拉开铁栅,又去敲楼梯口的那扇小门,而泰蕾斯也接待了他。想到此,血直往他的脖子上冲。

他的幻觉清晰得令人难以想象。他看见自己穿过一条条街道,飞快地走过一幢幢房子,他对自己说:“我走这条大街能更快到达目的地,我穿过这个十字街口。”接着,弄堂的铁栅栏响了,他穿过阴暗、荒凉、狭长的甬道,庆幸自己能爬上泰蕾斯的闺房而不被假首饰店的女店主看见。然后,他又想象自己在她家的小院子里,登上他以前常走的小楼梯。到了那里,他感到了以前那极度的快乐,那焦灼而愉快的心情,还有那通奸时强烈的淫乐。他的回忆似乎都成了现实,刺激着他的一切感官。现在,他又感到了弄堂里的可厌气味,触摸到了那粘湿的墙壁,看到了那摇曳的龌龊的阴影。他每踏上一级楼梯,喘着气,竖着耳朵,在战战兢兢地接近这个他所渴望的女人之际,他的情欲已有几分满足了。最后,他终于轻轻地敲门了,门开了,泰蕾斯浑身雪白,正穿着短裙在等他。

他的思想变成了一幅幅真实的画面,在他面前一一展开。他的眼睛盯着黑暗处。他跑过街道,进入弄堂,看见了热情而苍白的泰蕾斯。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喃喃地说:“我必须要去!她在等我。”但是,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驱散了他的幻觉,使他感受到了方砖地的冰凉,感到了害怕。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光着脚,倾耳细听,仿佛听见楼梯口有响声。如果他到泰蕾斯家去,他就得再次走过楼下地窖的门前,想到这,他脊背都发冷了,一种愚蠢的、无可抗拒的恐怖重新袭击他。他疑惧地环视着房间,看到了一片惨白的光晕。于是,他又悄然地、焦虑不安地重新上了床,在床上,他蜷缩成一团躲在那里,仿佛是在躲避一件凶器,躲避一把威胁他的尖刀。

◎2

血直往他的脖子上涌,从他的脖子上又烧遍了他的全身。他把手放上去,手指又触到了卡米耶噬咬留下的伤疤。他几乎已忘掉了,当他发现皮肤上还留着这个疤,顿时吓坏了,感到它好像在啮咬着他的皮肉。他连忙把手抽回来,不再去想,可是,他又始终感觉到它还在穿孔似的在咬着他的脖子。并且在啮咬着、向他的头颈里钻进去。于是他干脆轻轻地用手指搔擦它,不料,疼痛得更厉害了。他害怕自己把这块皮撕掉,便把双手紧夹在曲着的双膝之间。他僵直而暴躁地呆在那里,脖颈仍感到被啮咬,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现在,他的思想带着恐惧的凝滞,固定在卡米耶身上。在这以前,溺死者还从未搅乱过洛朗的夜晚;而现在,他因想念泰蕾斯而引出了她丈夫的幽灵。杀人者再也不敢把眼睛睁开,怕看见他的被害人隐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有时,他似乎觉得床在奇怪地震动,他立刻想到是卡米耶躲在床底下,是他在摇着床,想要自己跌下来,要咬自己。他惊骇地睁开眼睛,毛发根根竖起,他紧紧抓住褥垫,感到震动愈来愈厉害了。

过一会儿,他又感到床不动了,内心为之一震。他从被窝里坐起来,点燃一支蜡烛,暗骂自己是没有出息的蠢东西。他喝了一大杯水,想使自己清醒一些。

“我真不该在酒店喝酒,”他想,“我不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会这样,这很愚蠢。早上,我去办公时一定会很疲倦。我早该赶快上床睡觉,不该去想这一大堆事情,就是这些事让我睡不着……睡吧。”

他重新熄灭烛光,把头埋进枕头里,稍稍感到轻松些后,他打定主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了。疲倦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

他并不像平常那样睡得很熟,而是始终迷迷糊糊地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的脑子好像麻木了,沉溺在混混沌沌、糊里糊涂的状态中。他感到他的肉体在磕睡,而他的思想却还是活跃的。他驱逐着源源而来的思想,自卫地反抗失眠。不一会儿,当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力气消失了,意志也涣散了,于是,思想又接二连三地溜回来,重新占有他的整个身心,他的幻想便又重新开始了。他又重新走上了他和泰蕾斯幽会的路:下楼,跑过地窖的门口,到了屋外,循着他刚才睁着眼睛已幻想过的路,走进新桥街,爬上小楼梯,轻轻地叩门。但是,这次来开门的不是身穿短裙、袒胸露肩的少妇泰蕾斯,而是卡米耶,是那个他在陈尸所里看见的、淡绿的、面目狰狞的卡米耶。死尸向他伸出双臂,狰狞地笑着,白牙齿间露出了黝黑的舌头。

洛朗大叫一声突然醒来,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了。他把被子拉到眼睛上,咒骂着自己,生自己的气。他要重新入睡。

他又像前次一样徐缓入睡。他仍然感到非常疲劳,处在半梦半醒之中。当他重新失去理智时,他又开始动身去那一心想去的地方,他奔去见泰蕾斯,而这次给他开门的还是那个溺死者!

太可怕了。他只好坐起来。他想无论如何也要驱散这个可怕的恶梦。他祈祷睡死过去,什么也不想。只要他醒着,他就有足够的毅力把卡米耶的阴魂赶跑。可当他一旦控制不了自己时,他的灵魂就引导他去追求淫乐,同时也把他引向极度的恐怖。

他又试图入睡。但是,他不是在淫乐中魂不附体,就是从恐怖中突然惊醒,这些始终在交替进行。他固执而愤怒地不断走向泰蕾斯,但又不断地迎面碰见卡米耶的尸体。如此反复不下十次,他仍是重走同样的道路:拖着同样灼热的肉体出发,沿着同一条路线,带着同样的感觉,完成了同样的动作,每次都准确无误。但也不下十次的,当他伸出双臂想拥抱他的情妇时,看见的却是溺死者冲出来想投入他的怀抱。这同样的不幸结局,每每让他醒来,喘着粗气,狂乱非常,却始终没有消除他的情欲。几分钟后,等他重新入睡时,他的情欲又重新使他忘掉等待着他的丑恶尸体,又跑去寻找少妇那温暖而柔软的肉体了。在一个钟头里,洛朗就生活在这不断重复、不断出现意外的恶梦中。每次的惊醒总给他带来更大的恐怖和打击。

他最后一次受到的惊动最厉害,也最痛苦,他决定起来,不再抗争下去。黎明已来临,一束灰白而忧郁的微光,从开在灰白色天边的方形小窗里射进来了。

洛朗带着暗暗的愤怒,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他为自己一夜未眠,又居然像孩子似地被吓成这样而愤怒。他一边穿裤子,一边伸了伸懒腰,揉了揉四肢,再用两只手在他受了一夜惊吓的脸上摸了一下,重复说道:

“我不应该去想这些,如果好好睡觉,现在我一定感到会很精神,很舒服。……啊!如果昨晚泰蕾斯同意和我一起睡的话……”

当他想到泰蕾斯会使他停止害怕时,他稍稍安下了心。的确,他很害怕日后的夜晚都像他刚熬过来的一夜那样恐怖。

他用冷水洗面,又梳理了一下头发。稍微洗整之后,他的头脑清醒多了,残余的恐惧也随之消失了。他能自由地思考了,只是感到四肢非常疲乏。

“我可不是胆小鬼,”他穿戴完毕后对自己说,“我根本不在乎卡米耶……这个可怜虫会躲在我的床底下,这实在太荒唐了。否则,我岂不是每晚都要想着这事了么……当然,我应该赶快结婚。只要泰蕾斯搂着我,我就不会想起卡米耶;只要她吻我脖子,我就不会感到那种针扎似的疼痛了……让我来看看这伤疤吧。”

◎3

他走近镜子,伸长脖子,察看着,伤疤是淡红的。他分辨出被害者的齿痕时,顿时感到某种激动,血冲上了脑门。于是他又看见一个奇特的现象,冲上来的血把伤疤染成了紫红色,鲜明而血红地显露在他丰腴而白皙的脖子上。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仿佛有细针在刺他的伤口。他赶紧把衬衣的领子重新竖起来。

“去他妈的!”他又说道,“泰蕾斯会治好这一切的……只消她吻几下就够了……看我有多蠢,尽想这些事!”

他戴上帽子,立刻下楼。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走路。当他走过地窖口时,他暗自笑了,不过,他还是试了试栓门的销子是否坚固。到了街上,他缓缓走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呼吸着清晨凉爽的空气。那时将近五点钟了。

洛朗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一天。在办公室里,到了下午,他必须抵抗不断袭击他的疲劳和磕睡,沉重而剧痛的头不由自主地往下栽。而当他一听到某个上司的脚步声时,他又得猛地把头抬起来。这种斗争和震惊,引起他难以忍受的烦恼与不安,最终使他的四肢疲乏不堪。

傍晚,尽管他已筋疲力尽,他仍想去看看泰蕾斯。他看到她也像他一样焦躁不安,像他一样十分疲劳。

“我们可怜的泰蕾斯昨晚睡得不好,”当他坐下后,拉甘太太对他说,“她好像做了好多恶梦,一夜未睡好……有好几次,我听见她在大叫。今天早上,她完全病倒了。”

泰蕾斯在她姑母说话的时候,直愣愣地看着洛朗。无疑,他们一定猜到了彼此共同的恐怖,因为他们的脸都在颤栗着。他们面对面地一直呆到十点钟,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但他们各自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他们用目光发誓要促使结婚的日子尽早到来,以便共同来对付那个溺死鬼的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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