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礼拜四的下午,卡米耶从办公室回来,用亲密的手势把一个人推进店堂里,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方肩宽膀的小伙子。
“妈妈,你认识这位先生吗?”卡米耶指着小伙子向拉甘太太问道。
女店主望着高大的小伙子,努力回忆着,竟想不起来。泰蕾斯安静地看着这个场面。
“怎么啦!”卡米耶接着说,“你不认识洛朗?小洛朗,就是那个在尤福斯附近有一块上好麦田的洛朗老爹的儿子……你记不起来了吗?从前我曾和他一起去上学。他的叔叔是我们的邻居,每天早晨,他从他叔叔家出来找我,你还老给他涂上果酱的面包片。”
拉甘太太陡然想起来了,她惊异小洛朗现在竟然长得这么高了。自己已有二十年没有看见他了,她向他谈起许多往事,并以母亲的温柔试图让他忘掉她刚才认客时的窘态。洛朗坐了下来,平静地微笑着,以响亮的嗓音回答问话,一边用从容满足的目光巡视着屋内的一切。
“想想看,”卡米耶说,“这位仁兄也在奥尔良铁路公司做事,已有一年半了,而我们直到今天下午才碰上,才重新认识。铁路公司真是太大、太重要啦!”
年轻的卡米耶说这句话时,瞪着双眼,紧闭双唇。在这部巨大的机器里,他至多是一个小齿轮,但却非常自负。他摇着头继续说道:
“嗯,他读过不少书,但他身体很好,已经挣一千五百法郎了……他的父亲送他进了中学,后来又学法律,还学过绘画,不是吗?洛朗。你要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那就打扰了。”洛朗爽快地回答道。
他脱去帽子,在店堂里坐定。拉甘太太跑进厨房去做菜。泰蕾斯一直没说话,她注视着新来的客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洛朗高大强壮,一副潇洒的神色使她觉得很新奇。她以一种羡慕的眼神观察着他的面容,低平的额头、浓密的黑发、饱满的双颊、鲜红的嘴唇,不仅容貌端庄,而且有着多血的气质。她又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颈上,头颈粗壮结实,显得强劲有力。很快,她又忘情地凝视着他放在膝盖上的一双大掌,手指是方的,握紧成拳想必很大,一定能打死一头公牛。洛朗是真正的农家子弟,举止稍显笨拙,后背隆起,动作稳重而准确,神情坦然而执拗。可以感觉到,他的外衣里面有着滚圆发达的肌肉和强壮结实的身体。泰蕾斯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他的两个拳头再移到他的脸,当她的眼光扫到他公牛似的脖颈时,不由得一阵颤栗。
卡米耶将布封的书和十生丁一册的书摆出来,向他的朋友表示他也在学习。然后,仿佛回答一个早就提出的问题似的,对洛朗说:
“你应该认识我的妻子吧,你不记得从前在凡尔农和我们一块玩的小表妹了吗?”
“我当然认识你的夫人。”洛朗两眼盯着泰蕾斯的脸答道。
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刺进了少妇的心,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勉强笑了笑,与洛朗和丈夫交谈了几句,就匆匆找姑母去了。她心里已经开始感到一丝痛苦。
晚饭准备好了。大家入座用餐,上了汤后,卡米耶觉得该关心一下朋友的事了。
“你的父亲好吗?”他向洛朗问道。
“我不知道,”洛朗答道,“我们闹翻了,已有五年互不通信了。”
“是吗?!”小职员惊呼了一声,他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是的,老头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因为和邻居们不断地打官司,他就把我送进学校,希望我能成为一名能帮他打赢官司的律师……唉!他的想法可都是非常功利的,在他异想天开时还想得到好处。”
“你不想当个律师吗?”卡米耶问道,愈发惊奇了。
“说实话,不想当,”他的朋友笑着说,“两年里我表面上在学习法学功课,为的是从他那里领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我和中学的一位同学住在一起,他是一位画家,我也开始学起绘画来。我喜欢绘画,这门职业很有趣,而且也不累。我们整天抽烟、闲聊……”
拉甘一家人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幸的是,好景不长,”洛朗接着说道,“老头子知道了我在对他撒谎,停掉了我每月一百法郎的供给,要我回去和他种地。没办法,我就试着画一些宗教油画,可生意很差……眼看自己就要饿死了,我就让艺术见鬼去吧,到处去找工作做……他总要死的,我就等着这一天,到时我就可以不用做事,过着舒心日子。”
洛朗平静地说着。他用几句话就概括地把自己的性格道出来了。实际上,他是一个懒鬼,贪图一切享受,有着多血质者的私欲。这个身强力壮的人什么也不想干,只希望能整天吃喝玩乐,逍遥自在。他只希望无需移动位置,不必去冒风险花费力气,就能吃饱睡足,恣意纵乐。
律师这个职业让他恐惧,而想到当农民去刨地,他也不免浑身发抖。他投身艺术,是希望在艺术里找到一样懒汉的手艺。在他看来,挥动画笔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相信这就是成功的捷径。他梦想过便宜的享乐生活,在女人堆里纵情淫乐,在沙发床上酣睡,在酒肉中醉饱。只要洛朗老爹还在寄钱,这个梦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然而,已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意识到贫穷即在眼前时,不得不认真思索起来。他发现自己不能为了艺术至高无上的光荣而接受没有面包的日子。正如他所说,自从发现绘画永远也满足不了自己奢侈的生活,他就让绘画见鬼去了。他的艺术尝试连及格水平都够不上,他用农家之子的眼光,猥琐、迟钝地看着大自然,他在画布上不加构思地堆砌肮脏的色彩,让人无从评说。不过,这个艺术家好在并不自恃,当他决定抛弃画笔时,并没有多少伤感。他只舍不得他那位中学同学的画室,在四五年间,他在这间宽敞的画室里竭尽风流之事,尤其留恋那些来做模特儿、凭他微薄的经济能力就能随意玩弄的女人。这形形色色的粗野的淫乐,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肉欲。不过,他目前的职员生活倒也自由自在。他像牲畜似的,满足于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既不疲倦,也不用烦神。只有两件事使他不烦恼:一是缺少女人,二是在馆子里十八苏一餐的伙食远远不能满足他贪婪的食欲。
◎2
卡米耶像个傻瓜似的听着,惊奇地注视着他。这个孱弱的青年,身体单薄无力,从未有过情欲的冲动,他幼稚地想象着朋友所说的画室以及那些赤身裸体的模特儿女人。
“这么说来,真有许多女人在你面前把内衣脱掉?”
“当然啦,”洛朗微笑着回答,并看着已面色苍白的泰蕾斯。
“你那时的感觉大概很奇怪吧……”卡米耶带着孩子般的笑接着问道,“我么,我会难为情的……第一次,你大概也显得很愚笨吧。”
洛朗伸出了一只大手,用心注视着手背。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红光在他的脸上泛起。
“第一次,”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觉得这很自然……这很有趣,艺术这玩意儿,不过,挣不了钱……我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模特儿,一头棕红色的头发,皮肤光滑而结实,胸部很美,屁股很大……”
洛朗抬起头,看见泰蕾斯默不作声,哑巴似的呆在他面前。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她的黑眼睛就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她那半张开的嘴唇间,透出玫瑰色的光泽。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蜷缩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洛朗的目光从泰蕾斯转向卡米耶身上。过去的画家收敛住笑容。他做了一个大方愉快的手势,结束了讲话,这些都落在了少妇关注的眼神中。在吃饭后甜食时,拉甘太太下楼去接待一位女顾客了。
桌布掀去之后,一直沉默了好几分种的洛朗突然对卡米耶说:
“你知道,我很想为你画一张肖像画。”
拉甘太太和她的儿子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泰蕾斯仍然默不作声。
“现在是夏天,”洛朗接着说,“下午四点我们就下班了,这样我可以在傍晚前来为你画两个小时,一个星期就能完成。”
“一言为定,”卡米耶答道,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你就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将去烫卷发,穿上黑礼服。”
八点钟敲响了。格里韦和米肖走进餐厅。奥利维埃和苏婿娜随后也到了。
卡米耶把他的朋友向客人们一一作了介绍。格里韦紧闭双唇,他对洛朗感到厌恶,因为他觉得洛朗的薪俸增加得太快了。对一个不速之客的介绍如此煞有介事,这使拉甘家的客人们对待这个陌生人的态度免不了有些冷淡。
洛朗表现得像个懂事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想迅速讨人喜欢、受到欢迎。他用讲故事和爽朗的笑声使客人们很是高兴,甚至赢得了格里韦的友谊。
这晚,泰蕾斯没有找借口下楼去。她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十一点,玩牌,聊天,尽力避开洛朗的目光,而洛朗似乎也没去注意她。这个青年朝气蓬勃、嗓音宏亮、笑声爽朗,具有强烈的活力,这一切都使少妇心神难定,使她沉入苦闷的精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