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后一星期,卡米耶向母亲明确地宣布,他打算离开凡尔农,到巴黎去生活。拉甘太太惊叫着反对,说她早已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她可不愿意节外生枝。这一次,她的儿子发作了,威胁说,倘若她不满足他的愿望,他会立即病倒下去。

“以往我从来没有违背你的计划,”他对她说,“我娶了表妹,你给我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今天,我有一个想法,这是最起码的了,你至少也得听我一次……我们就定在月底动身。”

当夜,拉甘太太失眠了。卡米耶的决定搅乱了她原有的安宁,她对于生活就要改变非常难过。不过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想,这对年轻的夫妇总要有孩子的,到时,她那点儿财产就不足以养活全家了。应该再挣些钱,生意还得继续做,还得为泰蕾斯找个实惠活计。

第二天,她已作好了走的准备,并设想了一个新生活的计划。

吃午饭时,她又是高高兴兴的了。

“我们就这么办吧,”她对两个孩子说,“明天我就去巴黎,我去找一家小铺盘下来,泰蕾斯和我重操旧业,卖个针线什么的。我们就有事可做了。你呢,卡米耶,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去晒太阳或是找一个工作都随你的便。”

“我去找工作。”卡米耶答道。

实际上,驱使卡米耶离开凡尔农的唯一动机是他那不着边际的抱负。他想在一个大公司里任职。当他在梦中看到自己穿着西装背心,露出丝光塔府绸袖子,耳边夹着水笔,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时,高兴得脸都发红了。

母子俩没有征求泰蕾斯的意见。她一向是唯唯诺诺的,因此她的姑母和丈夫当然也就无须和她商量了。他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他们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毫无怨言,从无责备,她甚至装出自己不知道挪动了地方。

拉甘太太来到巴黎,径直来到新桥街。凡尔农的一位老姑娘把自己的一位亲戚介绍给拉甘太太,这位亲戚在弄堂开了一家妇女用品店,她早已打算把店卖掉。拉甘太太觉得店铺小了点儿,光线也有些暗。然而,当她走过巴黎的大街时,熙熙攘攘的马路、富丽堂皇的商店橱窗把她吓坏了。还是这条狭窄的弄堂,这些简陋的铺面,能使她想起往日自己开的那家店铺,那是多么悠闲自得啊!在弄堂安家,她觉得同在外省过日子一样,能够自如呼吸。她想,亲爱的孩子们生活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也会感到幸福的。店铺里的设施及标价低廉的货品,最终使她下定了决心,人家以两千法郎把一切都作价卖给她了。底层店堂和二层住家的租金每年只要一千二百法郎。拉甘太太手头足有四万法郎的积蓄,她盘算着,用积蓄的年息就足以买下店铺里的东西,付清第一年的租钱。而且,卡米耶的薪水和用品店赚的钱足够应付日常开支。这样,她就无需动用她的积蓄,而且可以使资本增长起来,敛聚家财,留给日后的孙儿孙女们。

她精神焕发地回到凡尔农,逢人就说她在巴黎市中心找到了一块宝地,一个舒适的窝。在一连几晚的闲谈中,弄堂里那个潮湿、阴暗的店铺在她嘴里渐渐变成了天堂。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这个铺子宽敞、舒适、安静,具有许许多多无可比拟的好处。

“啊!我的好泰蕾斯,”她说,“你会看见我们住在那个地方有多幸福!楼上是三间漂亮的卧室……弄堂里尽是行人……我们用货物把橱窗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去吧,我们不会烦闷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女店主的那副劲头又在她身上重现了。她已提前训导过泰蕾斯,做小本生意应如何进货、如何出售,又是如何捞油水的。终于,全家离开了塞纳河畔的住宅,当晚,他们就在新桥街的店铺里安了家。

当泰蕾斯走进这个将要伴她终生的店铺时,仿佛觉得陷进了一个潮湿的地洞中。她感到一阵恶心,恐惧得直发抖。她呆呆地看了看潮湿肮脏的弄堂,然后爬到楼上去,在每个房间里察看了一下。这些空荡荡、连一件家具也没有的房子,显出一副衰败、破烂的景象,看了让人不由得感到凄凉、寒心。她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没说,她好像被冻僵了。姑母和丈夫已经下楼了,她就坐在一只箱子上,双手僵硬,喉咙里抽噎着,但却哭不出声来。

拉甘太太此刻觉得十分难堪,自己做了那么些美梦,现在真是羞愧难当。她还是竭力为自己找到的房子辩解。每有一处缺点暴露时,她总有办法搪塞过去,她对房间幽暗的解释是天气不好,并肯定说只须打扫一下就会好的。

“嗯!”卡米耶回答道,“这一切都很合适……况且,我们只在晚上才到楼上去。我么,在晚上五六点之前是不会回来的……你们两个嘛,你们时时在一起,也不会感到烦闷的。”

倘若这个年轻人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那温暖舒适的办公室的话,他是永远也不会同意住进这类陋室的。他暗想,白天他在办公室里是暖和的,至于晚上么,他早早钻进被窝就得了。

整整一个礼拜,店铺和住房仍然是乱糟糟的。打第一天起,泰蕾斯就坐在柜台后面不再离开一步。拉甘太太对泰蕾斯懒散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她原以为年青的媳妇会千方百计美化自己的房间,在窗台上放些花,要求用些新的糊墙纸、窗帘和地毡的。然而每次当她提出任何装修意见时,她的侄女却平静地答道:“没什么意思!这样不是挺好么?这儿不需要任何奢侈。”

◎2

结果还是拉甘太太忙前忙后整理房间,才显得有了些条理。泰蕾斯见她不断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终于不耐烦了,她请了一个女佣,迫使姑母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卡米耶闲逛了整整一个月也没能谋到一个职位。他尽可能不呆在店铺里,成天在外面游荡。他烦恼极了,有时甚至说要回到凡尔农去。后来,他总算在奥尔良铁路公司谋到一个职位,每月挣一百法郎。他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

每天上午八点他就出门了。他沿着盖内戈街往下走,直到码头。然后,他就把两手插在口袋里,沿着塞纳河,从法兰西学院一直踱到动物园。这长长的路程,他每天要走两次,从未感到厌烦。他看着流淌的河水,有时停下来看着木筏顺流而下,不想任何事情。他也时常在巴黎圣母院前站定,默默地看着圣母院四周围了一圈的脚手架,这一根根巨大的木头不知为什么会让他这么感兴趣。路过供酒码头时,他还看一会葡萄酒港口,计算一下从车站驶来了多少辆出租马车。傍晚,他的头昏沉沉的,脑子里尽是从办公室听来的荒唐故事。如果不急于赶路,他就进入动物园,还要去看看熊。他在栏杆前俯下身子,目光追随着摇晃着笨重的身子走来走去的老熊。他喜欢这些笨重的野兽,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睁得极圆,呆呆地望着这些野兽,看见它们摇晃着身体,他感到一种愚蠢的快意。到最后,他决定回家了,于是挪动脚步,可是路上的行人、车辆和商店又会使他挪不开步。

他回到家就吃饭,饭后立刻看书。他买了布封的许多书,这些书尽管枯燥无味,但他还是规定自己每天晚上必须读完二三十页。他还读十生丁一分册的梯也尔的《督政府的第一帝国史》,此外,还有拉马丁著的《吉伦特派兴衰史》,以及一些科普读物。他自认为在努力自学。有时,他强迫自己的妻子听他念几页文章或一些小故事。看见泰蕾斯居然整晚若有所思似的一声不响,却不想找一本书来读读,他觉得十分奇怪。他打心底里认定,妻子是一个缺乏智慧的女人。

泰蕾斯总是不耐烦地排斥书籍。她宁愿无所事事地呆着,目光凝滞,神情恍惚。同时,她依然显得十分温和顺从,她的全部心愿就是克制自己,使自己变成被动的、讨人喜欢的工具。

店铺的生意进展缓慢,每个月的赢利都差不多。顾客都是附近的女工们,每过一会儿通常就会有一个姑娘走进店堂,购买只值几个苏的货物。泰蕾斯嘴角带着机械的微笑招呼顾客,重复着相同的几句话。拉甘太太则灵活,话也多,能吸引、挽留住买主的自然是拉甘太太。

三年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卡米耶没有一天不去办公室,他的母亲和妻子也很少离开店铺。泰蕾斯生活在沉寂、压抑中,冷漠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每晚带着凄凉的心情进入永远冰冷的被窝,而从每个早晨开始又是同样空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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