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盖内戈路尽头,若人们从码头走来,便会看见新桥街。这其实是一条狭长而晦暗的弄堂,从玛扎里纳街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路。弄堂至多有三十步长、两步来宽,地上铺着碎裂的已经松动的淡黄色石板,经常发出浓烈的湿味,上面用尖顶玻璃天棚盖住了,玻璃积满了污垢,显得黑乎乎的。

在夏天晴朗的日子里,当闷热的阳光灼烧着街道时,一条淡白的光线,从肮脏的玻璃天棚上射下来,在这狭小的弄堂里投下可怜的影子。在恶劣的冬季里,那些雾濛濛的早上,从玻璃天棚投到粘湿的石板上的,就只是一片猥琐而邋遢的暗影了。

左边,几间阴暗、低矮的店铺半埋在地下,像是被压垮了,不时冒出一阵阵逼人的寒气。它们分别是旧书店、玩具店和纸板店。陈列的货物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在昏暗中毫无生气地躺着。小玻璃块拼合成的橱窗,使货物映出淡绿色的奇怪反光。再往里看,在这酷似洞窟的店铺里边,有奇形怪状的阴影在蠕动。

右边,沿着整条弄堂,砌着一堵墙。对面的店主们把狭长的货架靠墙放着。一些大概二十年来一直弃放在这里的不知名的货物,被一溜排开在货架细长的木板上,木板都漆上了非常难看的褐色。一个专卖假首饰的女店主占了一个货架,货架上有一只桃心木制成的盒子,盒子上铺着一层蓝色的丝绒,她精心地在里面摆上了一些只值十五个苏的戒指。

越过玻璃天棚,乌黑的墙继续向上升去,墙面敷着粗劣的灰土,像是患了麻风病似的,疤痕累累。

新桥街可不是散步的胜地。人们取道这里,只是为了少走弯路、节省几分钟而已。路过这儿的都是一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走得更快些。在这里,时常可以看到系着围裙的小伙计、带着活计的女工、腋下夹着大小包裹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老头,他们在从玻璃顶棚外投进来的黯淡暮色中拖着步子行走。成群的孩子们从学校出来后,也很快涌到这里,木鞋在石板上踏得震天响。从早到晚,石板路上终日响着杂乱的脚步声,令人心烦意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谁停留下来,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低着头,匆匆地赶路,不向店铺投射一瞬目光。店主们总是以不安的神态注视着这些行人,最难得的是有时居然奇迹般地,会有几个闲人在他们的货架前停留下来。

入夜之后,三盏煤气灯透过笨重的方形灯罩照着整个弄堂。那吊在玻璃灯罩里的煤气灯嘴,向玻璃罩吐出黄褐色光斑,并将惨白的微弱光圈散向四周。它们闪闪烁烁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弄堂充满阴森凶险的凄惨景象,巨大的阴影铺盖在石板上,腥湿的风从弄堂口吹来,真可以说这里是摇曳着三盏吊丧灯的一条地下墓道。对煤气灯给他们的橱窗送来的暗淡的光照,这些店主已是心满意足了。在铺子里,他们只点上一盏盖有灯罩的油灯,把它放在帐台的一角,以使路人得以分辨出这些在白天都显得阴森森的洞穴里摆设的东西。在一顺排黑洞洞的铺面里,有一家纸板店的橱窗在闪烁:从两盏叶片形灯里射出的黄橙橙的火焰穿破了黑暗。在另一边,一支蜡烛插在高高的玻璃罩里,以它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了一只只假首饰盒。店铺的女主人两手拉着她的披肩,在柜台的里端打盹。

数年前,在这家店铺的对面,也有一家小店,它那暗绿色门板的每条缝隙里都散发着潮湿的霉气。在又长又窄的一块木板招牌上,刻着“妇女杂货店”几个黑字。在店门玻璃上用红色的字母写着一位妇人的名字:泰蕾斯·拉甘。从店门进去,左右两旁是里面衬贴着蓝色纸的玻璃橱窗。

就是在白天,行人的眼睛也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些陈列在昏暗光线中的商品。

一边摆着一些零星的织物,如两三个法郎一顶的筒状褶裥罗纱无沿帽,平纹细布的衣袖和衣领,还有一些手工针织品,长短袜和背带。每件东西都已泛黄,悲惨地挂在一个铁钩上。这样一来,橱窗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白色的破布碎片,在透明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凄凉。也有几顶崭新的帽子现着耀眼的白色,在橱窗板上的蓝纸映衬下,显得非常醒目。一根金属杆上挂着有色短袜,给灰白色的轻纱和模糊的棉布加上了几点暗淡的色彩。

在另一边更为狭小的橱窗里,分层陈列着一团团绿色毛线、缝在白卡纸上的黑钮子、各种尺寸和颜色的盒子、带淡蓝色圆衬垫的缀着钢珠的线网、一把把毛衣针、刺绣的模型、一卷卷饰带,以及整堆整堆黯然无光的物品,它们躺在这大概已有五六年了。一切色调,在这弥漫了腐朽霉气和灰尘的橱窗里,都化为肮脏的暗灰色。

夏天,将近中午时,强烈的阳光炙烤着街道和广场。这时能够看到在那个玻璃橱的女帽后面,有一位神色严肃、脸色苍白的少妇的侧面。在阴暗的店铺里,大致显露出了她的神情。她额头低而干瘪,连着一根尖细的鼻梁,嘴唇就是淡红色的薄薄两片,下颌短而刚劲,由一条丰腴的曲线和颈项相连。她的身体消失在阴暗里,只有脸部显现出来,脸色苍白无光,一双睁得大大的黑眼珠嵌在里面,仿佛不堪忍受厚密的褐发的重压似的。她一连几个小时栖身在女帽中间,一动也不动。潮湿的金属架已在帽子上留下了斑斑锈迹。

◎2

晚间点起油灯后,可以看到店铺的内部陈设。这铺子面积很大,但并不太深,在一端有一张小小的柜台,在另一端,一架螺旋形楼梯通向二楼。四周贴着墙排列着玻璃橱窗、货柜和绿纸箱。四张椅子和一张桌子算是全部家具了,整个店里显得赤裸裸的、冷清清的。未拆包的货物紧紧地挤在各个角落里,包装纸泛着杂乱的颜色。

通常,在柜台后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侧影严肃的少妇,一个在瞌睡时还面带微笑的老太婆。后者大约有六十岁上下,灯光下,她那张肥胖而温和的脸显得苍白。一只硕大的虎斑猫蹲在柜台一角,望着她打盹。

在旁边较低的地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或与少妇低声交谈。他长得瘦小、孱弱,举止有气无力,浅黄色的头发毫无光泽,胡须稀少,脸上布满了褐斑,像是一个多病而又被宠坏了的孩子。

十点钟不到,老太婆醒了。他们关上店铺门,全家都上楼去睡觉。虎斑猫发出一串表示满意的声音,跟在它的主人后面,每上一级楼梯,就把头向栏杆磨蹭一下。

二楼的住室共三间,楼梯直通兼作餐室的会客室。餐室的左边,一只陶瓷火炉装在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对面摆了一个餐橱,沿着墙壁摆了一排椅子,一张没有铺台布的圆餐桌位于餐室中央。里面,在镶玻璃的板壁后边,是黑黑的厨房。在餐室的两侧,各有一间卧室。

老太婆吻过儿子和媳妇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猫就在厨房的一张椅子上睡下了。这对夫妇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间卧室还有一扇门开向阶梯,阶梯下的一条甬道可通到弄堂。

时常患寒热病的丈夫立刻上床睡觉了。这时,少妇打开窗户,把外边的百叶窗关上。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对面是涂着泥灰高大、黝黑的墙壁,它堵在弄堂上面。她向这高墙投射去茫然的一瞥,又像哑巴似地,怀着厌恶的冷淡心情,一言不发地回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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