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房子生气勃勃,人群围攻着电梯,饮食间和阅览室里拥挤不堪,好大一群的人在这一片雪白的空间里游来游去。而且人群显得是黑色的了,真可以说成是十二月里在波兰湖面上滑冰的人。在临街的一层,黑压压的波浪像是退潮时那么激动着,从其中只能分辨出细巧而狂喜的女人的面容。在雕凿的铁的骨干中间,沿着楼梯或在浮桥上,细小的人影无尽无休地接连向上行,仿佛是迷失在雪山顶上。一阵闷人的暖房的热气,迎面扑向这些冰冻的山顶上。嗡嗡的人声形成如激流的河水般喧哗的声响。在天井上,那些贵重的金饰,那些嵌着金斑的玻璃板,那些蔷薇形金装饰,似乎是辉闪在这个白色大展览的阿尔卑斯山顶上的一柱阳光。
“来呀,”德,勃夫夫人说,“我们一定要向前走啦。不能留在这儿呀。”
从她一进门来,靠近门口站着的稽查茹夫,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碰在一道了。及至她又开始前进,他便让她在不远的前面走,可是从远处追随她,露出不再注意她的样子。
“你瞧!”居巴尔夫人说,在拥挤中间到了第一个收银台前她又停下来,这些堇花,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所谈的是乐园的新赠品,这是慕雷出的主意,各家报纸上巳经大肆宣传了,从尼斯城买来了成千的白堇花的小花束,分送给全部买少许物品的顾客们。靠近每一张的收银台,一些穿制服的小伙计们在一个稽查监督下分发奖品。渐渐地顾客们都插上花了,房子里装满了这种白色婚礼用的花朵,全部女人发出沁人的花香在行走。
“是的,”戴佛日夫人发出一种嫉羡的声音喃喃说,“这个主意出得好。”
然而当这几个贵妇人正要走开的时刻,她们听见两个售货员拿这些堇花在开玩笑。一个瘦长的售货员在表示惊讶:老板和童装部主任的婚姻这就算是成了吗?同时另一个小胖子答说,这个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些花却是照样买来啦。
“怎么!”德,勃夫夫人说,“慕雷先生就要结婚了吗?”
“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新闻,”昂丽叶特装作不关心的样子答说。“再说呢,他一定会这样收场的。”
伯爵夫人向着她的新朋友敏捷地瞥了一眼。现在这两个女人全明白了为什么戴佛日夫人尽管受到了决裂的打击还要到妇女乐园来。毫无疑问,她是被一种不可克制的要来看看、要来受受罪的要求所支配了。
“我陪着你,”居巴尔夫人的好奇心被鼓舞起来了,便向她说。“我们可以在阅览室里再同德,勃夫夫人碰头。”
“好的!就这么办,”德,勃夫夫人说,“我要到二楼去……你来吧,勃郎施?”
于是她上楼了,她的女儿跟着她,同时稽查茹夫始终在尾随着她,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他从邻近的一道楼梯走上去。另外两个女人便消失在临街一层的稠密的人群里。
所有的柜台在售货的混杂中间,老是同时在谈着老板的恋爱。
妮丝的长期抗拒使那些店员大为开心,几个月以来他们都在注意着,而这桩奇特事件却突然间面临了一个危机:近两天来听说,尽管慕雷用了各种恳求的手段,那个年轻姑娘借口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就要离开乐!”他们的意见是分歧的:她会离幵吗?她不会离开吗?各部的人们都以下个星期天为限用五个法郎打赌。一些富有阅历的老手认定他们最后总会结婚而可以在这件事上赌一顿便餐;不过,另外一些相信她会离开的人们,得不到确实的根据就不敢拿他们的金钱来冒险。千真万确,这位小姐是有一个令人崇敬的女人的力量,她还在抗拒;然而在老板这方面呢,论他的财富,论他的幸运的独身生活,论他那可能激发起一次最后的强求的自尊心,他是坚强的。此外,不管是这些人还是那些人,都一致地认为这个小女售货员是用一个饱经世故的人的天才技术在处理着这件事,她在赌最后的胜负,要他下一个是或否的决心。跟我结婚,不然我就离开。
然而黛妮丝却不去思索这些事情。她绝对没有一种强迫的要求也没有一个打算。她所以决心要离开,正是人们给她的行为下了这些判断所造成的结果,这些判断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一切是她所愿意的吗?她曾经表现出自己是一个狡猾、卖弄风情和富有野心的女人吗?她只是简单地来了,人家能够这样地爱她,她是第一个感到惊奇的。即便在今天,为什么人们会把她要离开乐园的决心看成为是一种狡猾的手段呢?这不是那么自然的事吗!在这个店不断生出来的闲言碎语中间,在慕雷的火热的纠缠和她同自己所作的斗争中间,她已经染上了一种神经质的病态,一些不堪忍受的苦恼;她被一种恐惧所捉牢,怕总有一天她会让步的,然后整个的一生要后悔这件事情,所以她情愿走开了。如果说在这中间是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巧妙的策略的话,她就绝望地问着自己要怎么样的做法才能不叫人看出她有一个猎取丈夫的女人的情形呢。现在,结婚的想头使她烦躁,即便他发疯到了那种情形的话,她决心还是说“不”,永远说“不”。只有她是应该独自受苦的。非离别不可使她流了眼泪;然而她拿出了很大的勇气,反复地跟自己说,这是必需的,如果她动了别的念头,她将再得不到安宁和快乐。
当慕雷收到她的辞职书的时候,他哑然地呆住了,而且像是冰冷的,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然后他冷淡地扬言,在允许她作出这样的一件糊涂事情之前,给她八天的时间去考虑。到了第八天头上,当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表示出一种断然的心愿要在大廉价以后离开的时候,他便不再恼怒,而装出一种理智的态度:她是缺乏财产的,她在任何地方也不会找到她在这个店里所占有的位置。她心目中有了另外的一个位置吗?如果这样,他就准备允许她如她所希望的到别的地方去获得成功。及至年轻的姑娘答说,她并未找寻位置,她首先打算到瓦洛额去休息一个月,他便问她,如果说单单是健康的需要她非离开不可,那么有什么妨害了她事后再回来呢。她停声不响了,受着这种盘问的折磨。于是他想象着她是去会一个情人,也许就是一个丈夫。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向他明说过她是有一个情人的吗?从那一时刻起,他满心里装着她这句在窘困的时间被挤出来的自白,像是埋藏着一把刀子。如果那个男人一定要和她结婚,她便放弃了可以顺随他的一切了;这样可以说明了她的固执。这箅是完结了,他只简单地发出冷冰冰的声音继续说,既然她不肯向他表明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他也便不再留她了。这一番并不愤怒的苛刻的谈话,比她所害怕的那种强暴的场面愈加使她怅惘。
这一个星期,黛妮丝还必得在这个店里度过去,慕雷保持着他那严酷的铁青脸色。每逢他从各部走过去,他装作没有看见她;从来他也没有像这样的超然过,像这样的埋头于工作;于是打赌又开始了,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把一餐饭赌在结婚上。可是在这种对于他来说是那么反常的冰冷下面,慕雷隐藏着一种可怕的犹豫不决和痛苦。愤怒涌出一股血流打击着他的头脑:他看见了鲜红的颜色,他梦想着紧紧地一把捉住黛妮丝,留住她,把她的呼喊闷下去。然后他要合理地作去,他找寻一些实际的手段以便阻止她逃走;可是他不断地感到他的无能为力而消沉,又气愤他那无用的势力和金钱。有一个想头,虽然他是反感的,却在他的疯狂的计划当中抬起头来,渐渐地占了优势。在埃杜安夫人逝世以后,他曾经立誓不再结婚,从一个女人得到了他第一次的机会,他便决心今后从所有的女人身上建树他的幸运。在他身上,像在布尔当寇身上一样,是有一种迷信的,认为一家大绸缎店的主持人,如果他想在那大批顾客的扩张的欲望之上保持住他的男性的权势,就必得是一个独身者;引进一个女人便要改变了空气,她会带来她自己的气味,而驱逐了别的许多人。他抗拒着这种不可战胜的事实的逻辑,他宁可死掉也不愿意让步,他对黛妮丝起了突然的愤怒,清楚地感觉到她是来复仇的,害怕他会陷下去,在他的百万财富上被征服了,害怕到了他同她结婚的那一天,他会如草芥一样被永恒的女性所鄙视。然后他慢慢地又变得怯懦了,他分析着他的矛盾:为什么怕得发抖呢?她是那么甜蜜,那么明理的,他可以毫无戒惧地把自己交付给她。这种斗争一小时内有二十次在他那动荡不宁的心神里又开始了。自尊心刺痛着他的创伤,当他想到即便作到这最后一步的顺从,如果她是爱着某一个人的话,她还是要说“不”的,永远说“不”,这时他那仅有的理性完全丧失了。在大廉价的那天早晨,他依然未能决定,而黛妮丝明天就要走了。正好在那一天,当布尔当寇依照日常习惯在三点钟左右走进慕雷的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他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抚着眼睛,那么地专心,以致必须拍拍他的肩膀了。慕雷抬起了流着泪的湿面孔,两个人互相注视,互相伸出他们的手来,于是这两个一起进行过多次商业斗争的人突然紧紧地握手了。一个月以来,布尔当寇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在黛妮丝面前表示恭顺,甚至暗中怂恿老板结婚。毫无疑问,他的这种策略是为了不要被一种如今他视为胜过于他的力量所扫除掉。不过在这种改变的深处另外也可以发见到一种旧有的虚荣心的觉醒,一种渐渐上升的要反过来吃掉慕雷的怯懦希望,他在慕雷面前已经弯着脊背有那么久的时间了。这种事存在于这个生存斗争的店家的空气里,继续不断的屠杀使他四周的生意热闹起来。他是被这个机器的操作弄得忘形了,被一种要吞并别人的贪欲所捉牢了,这种贪婪从上到下驱使着一些瘠瘦的人要消灭那些肥满的人。只是一种宗教性的畏惧,一种机会的宗教,直到如今阻止了他未曾一口咬下去。可是老板又变成小孩子,堕落到要进行一次愚蠢的结婚,要破坏了他的机会,损害了他在一般顾客之上所发生的优美。当他能够那么容易地接替了这个倒在一个女人怀抱里而寿终正寝的人的继承的时候,为什么他要他回心转意呢?因此他是持有一种告别的情绪,一种旧的友爱的怜悯心,紧紧地握了他的上司的手,而且反复地说:
“起来呀,鼓起勇气来,管它什么哩!……同她结了婚,把这件事作一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