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达尼埃尔,”我们一跨进皮卢瓦旅馆的那间屋子,雅克就对我说,“就跟你刚到巴黎的那天晚上一样!”

真的跟那天晚上一样,洁白的台布上有一顿精美的夜宵在等我们:焰饼的味道真香,葡萄酒看上去也很不错,明亮的烛光映照在酒杯里,好像在笑……可是,可是,并不一样了!有许多幸福是找不回来的。夜宵是一样的;但是我们从前吃这一顿饭时的那些最重要的参加者不在了,没有了刚到巴黎时的兴奋,用功的计划,荣誉的梦想,电没有了使人欢笑、给人食欲的圣洁的信心。唉!从前吃这顿夜宵的没有一个愿意到皮卢瓦旅馆里来。他们都留在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里了;甚至连答应来欢聚的“坦率”,也在最后一分钟通知我们不来了。

啊!不一样了。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所以看见了雅克,我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上来了。我能断定,他心里一定也想哭;不过他有勇气压制住自己的感情,用轻快的语调对我说‘瞧!达尼埃尔,哭也哭够了!这一个钟头里,你光在哭(在马车里,他说话,我却一直肌在他肩膀上哭)。像这样的欢迎,真是少见!你简直叫我想起了我以为的那些最不好的日子,弄胶水罐和稚克,你这头蠢驴!’的日子。好啦!已经悔过的年轻人,把您的眼泪擦干,去照照镜子看,准会叫您笑的。”

我照了照镜子;值是我没有笑,我觉得羞愧……我的黄假发平貼在额头上,脸上涂满了胭脂和白粉,除了胭脂和白粉,还有汗和眼泪……真丑!我厌恶地一下子把假发揭掉!可是,正要把它扔掉的时候,我又考虑了一下,把它挂在墙的中间。

雅克掩异地望着我说:“达尼埃尔,为什么挂在那儿?这个阿巴石战士的战利品丑恶极了……我们倒像是把波利希内尔的头皮剥下来了。”

我呢,却很严肃地说广不!雅克,这不是一个战利品。这是我的悔恨,摸得到看得见的悔恨,我要永远把它放在眼前,”雅克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立刻又恢复了愉快的神情,说:“得了丨让它去吧;现在你脸巳经洗干净,我又看见了你原来的面目了,漂亮的鬈发少年,咱们坐下来吃吧,我快要饿死啦。”

这不是真话;他不饿,我也不饿,老天知道!我想高高兴兴地吃这顿夜宵,可是不能够,不管吃什么,都梗在喉咙里;我竭力想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可是馅饼还是给无声的泪水浇湿了。雅克在偷看我,过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干吗哭呢?……

难道你后悔不该到这儿来吗?是不是你恨我把你抢回来?……”

我悲伤地回答雅克!你这些话说得可不对,不过我给了你对我说任何话的权利我们继续吃了一些时候,或者不如说装着吃了一些时候。

在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话:“烦恼和睡眠不能共床那天晚上,我亲身体会到了。我的烦恼是,我想起了雅克给我的一切好处和我给他的一切坏的报答;我拿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相比,拿我的自私和他的忠诚相比,拿我这懦弱的孩子般的灵魂和他这英雄般的心肠相比,这位英雄把“世界上只有一种幸福,那就是替别人谋幸福”,当作了他的箴言。我还想到:“现在,我的一生毁了。我失去了雅克的信任、黑眼睛的爱情、我自己的自尊心……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给这种可怕的烦恼折磨了一夜,直到天亮还醒着……雅克也没有睡着。我听见他在枕头上一下翻到这边,一下翻到那边,而且还在一声声短促地干咳,轻轻地刺激着我的眼睛。有一次我轻声地问他:“你咳嗽!雅克。你病了吗?……”他回答我没有什么……睡吧……”从他的声调里,我听得出他生我的气,不过不愿意露出来罢了。这样一想,我更伤心了,我蒙在被窝里一个人像偷地哭,越哭越厉害,一直哭到我睡着为止。如果说烦恼叫人失眠,眼泪却是一剂安眠药。

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雅克不在我身边。我以为他出去了;可是,我拉开帐子,看见像睡在屋子那一头的一张长沙发上,他的脸多么苍白,啊!多么苍白哟……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怕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雅克!”我叫着朝他奔过去……他睡得很熟,我的叫声没有把他吵醒。真是件怪事!他睡着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是又不很生疏的哀痛的表情。他的僬粹的容貌,他的瘦长的脸庞,他的苍白的脸色,他的病态的两只有些透明的手,叫我看了很痛苦,不过这种痛苦,我以前已经感到过。

然而,雅克从没有病倒过。从前他眼睛底下没有这半圈黑影,他的脸也没有这么瘦……难道我以前在哪儿看到过这些吗?……突然,我想起了我做过的梦。是的,正是那个梦。这真是我梦中的雅克,脸色苍白,白得可怕,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他刚去世……雅克刚去世,达尼埃尔·爱赛特,是您害死了他……这当儿,一线灰苍苍的阳光偷偷从窗户外边照进来,像个壁虎似的在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上爬……啊,多么令人卨兴啊!瞧,死人又活了,他揉揉眼睛,看见我站在他跟前,就露出快乐的笑容,对我说:

“你早,达尼埃尔!睡得好吗?我咳得太厉害了,所以睡到沙发上来,免得把你吵醒。”

尽管他安然无事地在对我说话,我的两条腿还为了我刚看见的那个可怕的景象直哆嗦,我心里暗暗祷告:

“永恒的天主,为了我保佑我的雅克妈妈吧!”

一睡醒虽然就不吉利,这天早晨倒过得很快乐。我穿衣服,发觉我只有一条条子棉布的短裤和一件下揉很大的红背心,就是我在给抢走的那一刻穿的戏装,这当儿我们俩又有了以前的笑声。

“见鬼!”雅克对我说亲爱的,一个人不能样样都想到啊。只有那些俗不可耐的唐璜才会在抢走美人的时候,还想到嫁妆。而且,你不用怕。咱们去买套新衣服……这又跟你刚到巴黎的时候一样。”

他说这番话,是想叫我高兴,因为他也跟我一样觉出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来!达尼埃尔,”我的好雅克从我脸上看出我又想起心事来了,于是就接着不要想过去的事了。咱们面前有一个新生活在开始;比我们毫无悔恨,毫不犹豫地走进新生活吧。

“现在你又像个基督徒了,”雅克妈妈在从旧衣服店里出来的时候,对我说我送你回皮卢瓦旅馆;然后我再去找我离开巴黎以前替他记账的那个铁匠铺老板,看他是不是还愿意给我点什么工作做……皮埃罗特的钱不是老花不完的;我得想到咱们的吃饭问题啊。”

我真想对他说好吧!雅克,你去找你的铁匠铺老板吧。我可以自己回旅馆去。”可是我明白,他这样做是怕我回到蒙派纳斯去。啊!要是他知道我真正的心思,那有多好啊。

为了使他放心,我让他把我送回旅馆;可是他刚一转身,我就溜上街去了。我也有地方要去……

我很迟才回来。在被雾笼罩的花园里,有一个又髙又黑的人影不安地走来走去。原来是我的雅克妈妈。“你回来得正好,”他说,冻得直打哆嗦,“我就要到蒙派纳斯去了……”

我一听就火了。“雅克,你太不相信我了,这是不公正的……难道咱们就永远这样下去吗?难道你不再信任我了吗?我以我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向你起誓:我不是从你以为我去的那个地方回来的,那个女人对我说来已经死了,我永远不再和她见面,你已经把整个的我夺回来了,你的疼爱使我脱离的那个可怕的过去,给我留下的只是悔恨,面不是惋惜……我还得说什么才能使你相信我呢?啊!你真狠心,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你。”

他怎么回答我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在黑暗中,忧愁地摇摇头,好像在说:“唉!我很愿意相信你……”不过我说这番话的确是很诚恳的。当然啰,光靠我一个人,我决鼓不起勇气来和那个女人断绝往来,但是现在关系已经断了,我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这就跟那些用煤气自杀的人一样,到最后一分钟后悔,可是巳经太迟了,他们巳经窒息,全身瘫痪;突然,邻居们到了,门给一下子砸开了,起死回生的空气流进屋子,可怜的自杀的人愉快地呼吸着,很高兴自己还可以活下去,而且发誓不再自杀了。我也是这样,在这五个月的精神窒息状态以后,我贪婪地呼吸规矩生活的纯洁而强烈的空气,我吸满我的肺部,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一点也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雅克却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所有的誓言都不能使他相信我是诚恳的……可怜的孩子!我已经干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

我们在我们的屋子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像冬天一样坐在炉火旁边,因为屋子里很潮湿,花园里的雾气冻彻了我们的骨髓。再说,您也知道:一个人在忧郁的当儿,看见一点火,总觉着好过一点……雅克在工作,他在记账。他离开巴黎的那一段时间里,铁匠铺老板想自己来记账,结果记了一本滥账,“借方”和“贷方”记得一团糟,现在非得辛苦工作一个月才能理清楚。您也猜得出来,我巴不得能帮我的雅克妈妈做这个工作。可是蓝蝴蝶对数学一窍不通;因此,我在画着红线的、满是奇怪难懂的符号的大账簿上趴了一个钟头以后,就不得不把笔扔掉了。

这个枯燥无味的工作,雅克做得非常好。他低着头,钻进那些数目字里去,一长行一长行的数目字没有吓倒他。他在工作,看见我一声不响地想心事,感到有点不安,不时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这样很好,你说是不是?至少你不觉得无聊吧?”

我并不觉得无聊,不过我看见他那么辛苦地工作,心里很难受,我痛苦地想我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呢?……我生了一双手却什么也不会做……我白在这个世上做人。我只是给大伙儿添烦恼,只会叫爱我的人的眼睛流泪……”我又想起了黑眼睛,我痛苦万分地盯着有金条纹的小盒子。雅克把盒子说不定是故意的。放在时钟的方顶上。这个盒子,它使我想起了多少事情啊!它在它的铜座子上,对我说了多么动听的话啊!“黑眼睛把心给了你,你把这颗心怎么样了?”它对我说……“你把它喂了畜生……是白布谷把它吃掉了而我呢?在心底里还怀着一线希望,我想用我的呼吸使我亲手毁灭的过去的一切幸福都温暖过来,都活过来。我想着:“是白布谷把它吃掉的……是白布谷把它吃掉的!”

……这一个在火炉跟前,在工作和梦想中度过的漫长而忧郁的晚上,很可以使您想象到我们以后将要过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了。接着而来的每一天都跟这个晚上很相像……做梦的当然不是雅克。他一连十个钟头地趴在大账簿上,甚至连脖子都埋到数目字里去了。我呢,用拨火棍拨火,一边拨火,一边对有金条纹的小盒子说:“让咱们来谈谈黑眼睛吧!你愿意吗?……”因为跟雅克谈黑眼睛,连想也不用想。不知什么缘故,他总避免谈这个题目。甚至连关于皮埃罗特的话也一句不肯提。绝对不提……因此,我只有找小盒子,我们的话永远谈不完。

快到中午,我看见雅克记账记得正起劲的时候,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说一声:“待会儿见,雅克!”就轻轻溜出去了。他从来不问我上哪儿去;但是从他的悲哀的神情上,从他对我说“你出去吗?”这句话时的充满不安的腔调上,我了解他还不是完全信任我。他心里老是想着那个女的。他想要是他再看见她,咱们就完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想得对。说不定我再看见那个迷人精,又会屈服在她用她的淡金黄色的头发和嘴边的白疤施加在我这个可怜虫身上的魔力之下的……可是,感谢老天爷!我没有再看见她。准是一位八点到十点的先生使她忘了她的达尼·当,而且我再也没有听见人谈起她和她的黑种女人白布谷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很神秘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我一进屋子就高兴地叫起来雅克!雅克!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十天来,我满着你一直为了这个目的在街上奔跑……终于成功了。我有工作了……从明天起,我就要到离我们这儿很近的蒙玛特尔区的乌利学园去当训育主任……我早上七点钟去,晚上七点钟回来……离开你的时间虽然太长,不过至少我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我可以减轻你一点负担了雅克从他的数目字上抬起头来,相当冷淡地回答我:“天啊!亲爱的,你能帮我忙,那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维持这个家的确太重……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觉得身体非常不舒服。”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不能继续说下去。他优郁地把笔放下,躺到沙发上去……看见他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白得吓人,我梦里的那个可怕的幻影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不过一闪就过去了……我的妈妈雅克几乎立刻又站起来,看见我惊慌的脸色,笑起来。

“没有什么,小傻瓜!只是有点累了……最近我工作过度……现在你找到事,我可以轻松一点,一个星期以后,我就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那么自然,脸上还带着笑容,因此我的悲惨的预感都消失了;有整整一个月,我的脑子里没有听见它们的黑翅膀扑打的声音……

第二天,我开始到乌利学园去工作。

乌利学园尽管牌子听起来很好听,其实却是一所小得吋怜的学校,开这所学校的是一个脸两边挂着一绺绺鬈发的老太婆,孩子们都管她叫“好朋友”。学校里一共有二十來个小家伙,可是,您要知道!他们都很小,都是那种用一只篮子带着点心来上课的、衬衫总有一只角在外面搭拉着的孩子。

我们的学生就是这样。乌利太太教他们唱歌;我呢,我把字母的奥妙传授给他们。除此以外,我还得照顾他们在院子里做游戏,院子里有许多母鸡和一只让这些小先生们非常害怕的公火鸡。

有时候,“好朋友”痛风病发了,就由我来打扫教室,这个工作对一个训育主任说来未免太不相称,可是我并不讨厌做,因为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觉得太高兴啦……晚上,我回到皮卢瓦旅馆,饭已经放在桌子上,雅克妈妈在等我……吃完饭,在花园里迈着大步遛几个圈子,然后守在炉火跟前消磨晚上的时光……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时+时收到一封爱赛特先生或者爱赛特太太的信;收到他们的信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大事情。爱赛特太太一直还住在巴蒂斯特舅舅家里;爱赛特先生还替那家葡萄酒公司四处奔跑。情形不能算太坏。里昂的债务已经还了四分之三。再过一两年,债可以还清,我们就又可以想法住到一起了……

这时候,我认为我们应该把爱赛特太太接到皮卢瓦旅馆来踉我们住在一起,不过雅克不肯。“不行,还不到时候,”他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对我说,“还不到时候……等以后再说吧!”这个永不更改的回答叫我听得心都碎了。我对自己说他是不信任我……他怕等爱赛特太太来了,我又会干出什么蠢事来……他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要我们等一个时期再说……”我错了……雅克说“等以后再说吧!”并不是为的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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