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巴蒂斯特舅舅,爱赛特太太的哥哥,真是个怪人!他既不好也不坏,很早就跟一个叫他害怕的、吝啬的、长得又髙又瘦的母老虎结了婚。这个老孩子在世界上只有一种嗜好,就是涂颜色。四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颜色盘、画笔和颜色之间,他的时间都花在给画报涂颜色上。家里摆满了旧的《画刊》!旧的《瞎哩哇哩》旧的《图画杂志》!还有地图!而且都涂上了许多颜色。我的舅舅甚至遇到舅母不肯给他钱买画报,闹饥荒的时候,就给书涂颜色。有过这么一件事:我曾经亲手拿到过一本西班牙语法书,这本语法书我的舅舅从开头一直到末尾都涂了顔色,形容词是蓝色,名词是粉红色,等等。
六个月来,爱赛特太太被逼着跟这个老古怪和他凶恶的妻子一起生活。这个不幸的女人整天待在她哥哥的屋子里,坐在他旁边,竭力想为他做些事。她替他揩画笔,把水倒在颜色盘里……最伤心的是,自从我们破产以后,巴蒂斯特舅舅对爱赛特先生极其蔑视;从早到晚,可怜的母亲不得不听爱赛特不正经!爱赛特不正经!”啊!这个老畜生!您倒是应该看看他怎样一边用自以为是的教训人的口气说这句话,一边给他的西班牙语法书涂颜色啊!后来在我一生里常常遇到这种人,他们把时间花在给西班牙语法书涂颜色,还自以为很了不起,觉得别人都不够正经。
所有这些与巴蒂斯特舅舅有关,与爱赛特太太在他家过的凄惨生活有关的详细情况,我都是以后才知道的;可是,打我一到他家,我就明白了我母亲一定不快乐,不管她说得怎么好……我走进去,正好他们刚坐下吃饭。爱赛特太太看见我髙兴得跳了起来,您也可以想象得到,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来拥抱她的小东西。然而可怜的母亲神情局促不安;她话说得很少,温和的嗓音总是低而发抖,她的眼睛总是望着盘子她穿着瘦小的、全黑的衣服,让人看了很难过。
我的舅舅和舅母接待我非常冷淡。我的舅母神色惊慌地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连忙回说吃过了……她听了松了一口气;她刚才是为了她的饭在担心思。这顿饭,可真漂亮!一点鹰嘴豆和一块鐘鱼。
巴蒂斯特舅舅问我学校是不是放假了……我回答说,我脱离了教育界,到巴黎去找我的哥哥雅克,他已经替我找到一个很好的位子。我编了这段谎话为的是安慰可怜的爱赛特太太,免得她为我的前途担心,而且也为了让我舅舅把我看成一个正经的人。
巴蒂斯特舅母听见小东西有了个好位子,把眼睛睁得老大。
“达尼埃尔,”她说,“应该把你妈接到巴黎去……这个可怜的亲爱的人离开她的孩子远了,就闷得慌;况且,你也明白!对我们说来,这也是个负担,你舅舅可不能一直做家里的奶牛。”
“事实上,”巴蒂斯特舅舅含着满嘴的食物,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奶牛’……”
“奶牛”这个比喻使他高兴得了不得,他带着同样正经的态度重复说了好几遍……
这顿饭吃得时间很长,平时老年人在一起吃饭总是时问这么长。我母亲吃得很少,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偷偷地看我;我舅母在监视她。
“瞧你妹妹!”她对她丈夫说她见到了达尼埃尔,高兴得连胃口都减少了。昨天她拿了两次面包,今天她只拿了一次。”
啊!亲爱的爱赛特太太!我多么希望在当天晚上就能把您带走,我多么希望让您离开那头残忍的“奶牛”和他的妻子;可是,唉!我身上的钱只够一个人的路费,我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有雅克的屋子,我猜想也容不下我们三个人住。即使是我能够跟您谈谈,痛痛快快地吻吻您,那也有多么好;可是又不行!他们连一分钟也不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您还记得吗?一吃完晚饭,舅舅就又去涂他的西班牙语法书了,舅母擦她的银器,他们俩都在偷偷地瞟我们……动身的时候到了,结果我们什么也没有谈成。
因此,小东西从巴蒂斯特舅舅家里出来,心里非常难过;他独自个儿沿着阴暗的大街朝火车站走去,一连庄严地发了两三次誓,他发誓从此以后要做个大人,他发誓要永远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把家重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