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着大步往学校外面走去,刚才看到的那个可怕的景象还叫我非常激动,这当儿,门房住的那间屋子的房门突然开了,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爱赛特先生!爱赛特先生!”
原来是巴尔贝特咖啡馆的老板,还有他的正直的朋友卡萨涅先生,他们俩的样子很慌张,可是又很蛮横。
咖啡馆的老板先开口:“爱赛特先生,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巴尔贝特先生,”我若无其事地说,“我今天就走。”
巴尔贝特先生吓了一跳,卡萨涅先生也吓了一跳;不过巴尔贝特先生跳得比卡萨涅先生高,因为我欠他的钱多。
“怎么!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我现在正要去订公共马车的座位我想他们真要跳过来掐我的脖子了。
“我的钱呢?”巴尔贝特先生说。
“还有我的钱呢?”卡萨涅嚷道。
我没有答理,但是我走进门房的屋子,态度很严肃地把尔玛纳神父的钱一大把一大把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开始把我欠他们俩的钱都数好还给他们。
这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两张皱紧眉头的脸,好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他们把钱装在口袋里,想到刚才在我面前露出的慌张神情,不禁有点惭愧,想到钱都付给他们了,又非常快乐,他们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惋惜话和保证友情不变的话:
“爱赛特先生,您真的要离开我们吗?……啊!那多么可惜!对学校说来是多么大的损失!”
接着是许多“唉!”许多“啊!”许多长吁,许多短叹,还有许多次握手和许多忍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
换了前一天,我也许会被这表面的友好态度骗住;可是现在,人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我了解得太清楚了。
在凉棚底下过的一刻钟教会了我认识人,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些开小酒馆的可恶的家伙越是和和气气,也就越让我讨厌。因此我打断他们无聊的空话,走出学校,很快地跑去订公共马车的座位,幸运的公共马车会把我带走,远远地离开这呰怪物。
从车站回来,经过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门口,可是我没有进去,这个地方叫我害怕。只不过在一种奠名其妙的不正常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向玻璃窗里望进去!……咖啡馆挤满了人;这一天正是举行台球比赛的日子。在烟斗的烟雾中,我看见军帽上的绒球好像在冒着火焰,挂在挂衣钩上的腰带也闪闪发光。髙尚的人全都在那儿,只缺了那位剑术教师。
我望了一会儿那些被大镜子照得显得多起来的、肥胖的红脸,在玻璃杯里晃动的苦艾酒,边上有缺口的烧酒瓶;想到我也曾经生活在这个臭水沟里,不觉感到脸发红了……我好像又看见小东西在围着台球台转,记分数,请大伙儿喝潘趣洒,受人侮辱,受人轻视,一天比一天堕落,牙齿间还总是咬着根烟斗或者哼着一支军营里的歌曲……这种幻象比我在健身房里者到那条淡紫色的小领带飘动时所得的幻象还要叫我害怕。我连忙逃开……
我朝着学校走去,后面跟着一个来替我搬箱子的车站上的人。我看见剑术教师穿过广场,他心情愉快,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歪戴着一顶毡帽,欣赏着擦得锃亮的漂亮皮鞋里映出来的小胡子……我怀着赞赏的心情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想:“多可惜,这么漂亮的人劫有这么肮脏的灵魂!……”他呢,看到我以后,带着非常和蔼的笑容向我走过来,而且把两条胳膊张得大大的……啊!凉棚!
“我正在找您他对我说,“……我听到了什么?您……”他突然停住不说了。他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给我的眼光吓回去了。从我瞪着眼睛对着他脸瞧的眼光里,他一定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看见他脸色突然变白,结结巴巴,慌张起来,但是这只是一转眼的事;他立刻又恢复了他那副傲慢的态度,两只冷酷的、像钢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我,两只手坚决地塞进口袋,他一边走开,一边嘴里还低声说谁要是不满意,只管来找他说话好了……
滚吧,狗强盗!
我固到学校里,学生们正在上课。我们爬上楼,走进我的顶楼。那个跟我来的人把箱子扛在肩膀上,走下楼去。我呢,我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我望着光秀而肮脏的墙,刻满了刀痕的黑书桌,并且从狭窄的窗户望出去,我望到了院子里法国梧桐盖满了雪的树梢……我在心里跟所有这些东西都一一告别。
这时候,我听见教室里传来跟打雷似的嗓音,这是尔玛纳神父的嗓音。这嗓音溫暖了我的心,使得几滴泪珠流到了睫毛上。
随后,我慢慢走下楼,注意地观看四周围,仿佛我要把以后决不会再见到的这个地方的情景都牢牢记在心里。就这样我穿过一条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装着铁栅栏的高窗子,黑眼睛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就是在这些长廊里。我亲爱的黑眼睛,愿天主保佑您!……我也在校长办公室的那扇神秘的双层门前走过;接着,又走了几步,便到了维奥先生的办公室前面……我走到那儿,突然一下子停下来……啊,真是快乐,真是高兴!那串钥匙,那串可怕的钥匙就插在锁上,风吹得它们微微摆动。我带着一种虔诚的畏惧心理望着它们;随后,突然起了一个报仇的念头。我居心不良,用一只亵渎神圣的手把那串钥匙从锁上拔出来,藏在外衣里,四步一跨地连忙跑下楼去。
在中年级学生的院子尽头有一口很深的井。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儿……这时候,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戴眼镜的老太婆还没有撩起她的窗帘。一切都对我的犯罪行为有利。于是我把钥匙从衣服里取出来,这些可恶的钥匙让我吃过那么些苦,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们扔到井里去……哗啷!哗啷!哗啷!我听见它们落下去,碰在井壁上,然后重重地落在水里,接着水面又重新合起来了,犯了这桩大罪以后,我微笑着走开了。
我走出学校前,在门庳下边遇见最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维奥先生,不过是一个没有钥匙的维奥先生,呆头呆脑,慌里慌张,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跑到西。他在我旁边经过,焦虑不安地望望我。这个倒霉的家伙真想问我是不是看见了“钥匙”,可是他不敢问……这当儿,看门的在楼梯上俯下身子向他嚷道:“维奥先生,我没有找到!”我听见那个平常拿着钥匙的人低声说:“啊!我的天!”接着他就像疯了似的去寻找他的钥匙了。
我本来很想多看一会儿这出戏,可是停在校场上的公共马车的喇叭响了。我可不愿意他们没有我就开车。
现在,永别了,被烟熏黑了的这座黑石头和旧铁盖的大学校;别了,坏孩子们!别了,凶狠的校规!小东西飞走了,永远不会再来了;还有您,德·布卦朗侯爵,便宜您了,算您走运;我走了,跟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那些高尚的人研究了很久的那了不起的一剑,没有加在您身上,我就走了……
赶车的,抽鞭子吧!喇叭,吹吧!好心肠的老公共马车,拚命地转动你的四个轮子吧,让你的三匹马飞奔着把小东西带走吧……把他很快地带到他的家乡城市,好让他到巴蒂斯特舅舅家去吻他的母亲,然后再动身到巴黎去,尽可能快地到拉丁区的屋子里去找到爱赛特(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