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朗德城门口到牧场足足有半法里路;可是照我那次走路的速度,这段路程我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我替罗歌担心。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虽然答应了我,但是我还是怕他在我上自修课的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校长;我好像又看见了他的手枪柄在发亮。这个悲惨的想法使我走起路来像长了翅膀一样快。

我一路走去,时不时发现雪地上有许许多多朝着牧场去的脚印子,我想到剑术教师不是单独一个人,也就多少放心一点了。

我于是放慢脚步,想到了巴黎,想到了雅克,想到了我的离开……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担起心思来。

“罗歌显然是去自杀。否则他跑到这个离城很远的荒凉地方来干什么呢?如果他领着他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那班朋友一起来,那是为了向他们告别,正像他们说的,喝一杯告别酒……啊!这伙军人!……”我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起来了。

幸好我离牧场已经很近了。我已经看见牧场上一棵棵蒙着雪的大树。“可怜的朋友,”我心里说,“但愿我到得正是时候!”

脚印就这样一直把我领到了埃斯佩隆酒店。

这家酒店是个不大正派的地方,名声很坏,沙朗德的生活放荡的人都到这儿来找乐子。我跟着那些高尚的人已经到这儿来过好几次,可是我还是从来没有觉得它的外貌像这一天这样使我感到不吉利。它在洁白无瑕的平原中间,显得又黄又脏,门矮矮的,墙上的石灰都脱落了,窗户上的玻璃也没有擦干净。这所小房子躲在一片小楡树林后面,好像对自己做的这种丑恶的买卖觉得不好意思似的。

我走到跟前,听见一片愉快的说话声、笑声和碰杯声。

“伟大的天主!”我哆哆嗦嗦地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告别酒。”我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时候我在酒店的后面;我推开一扇栅栏门,走进花园。什么样的花园哟!一道很髙的破烂不堪的树筲,一丛丛没有叶子的丁香,雪地上还有许多堆扫出来的垃圾,白色的凉棚好像爱斯基摩人的小屋。这一切凄凉得叫人看了想哭。

闹声从楼下的屋子里传出来,这时候他们一定吃得正热闹,因为尽管天气很冷,两扇窗户还敞开着。

我的脚已经踏上第一级台阶,可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什么,使我停住脚步,愣住了。我听见的是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是罗歇正在谈我,真奇怪,每次提到达尼埃尔·爱赛特这个名字,其余的人都要笑得死去活来。

在一股痛苦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退了出来,我预料一定可以发现一件不平常的事。雪跟地毯一样使我走起路来不带一点声音,所以没有一个人听见。我溜进一个凉栅,这个凉栅刚好在窗户底下。

我一辈子都会记住那个凉棚;我一辈子都会记住凉棚上攀着的枯死的植物,泥泞肮脏的地,漆成绿色的小桌子,上面淌着水的长凳……凉棚上面盖着雪,阳光很难射进来。雪慢慢地融化,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头上。

就是在那儿,在那个又黑又冷,像坟墓似的凉棚底下,我懂得了人类能有多么丑恶,多么卑鄙。就是在那儿,我学会了怀疑,轻视,憎恨……啊,读我的书的您,愿天主保佑您永远不要走进那个凉棚!……我站着,屏住呼吸,脸因为恼怒和羞愧涨得通红,我听着埃斯佩隆酒店里的人谈话。

我的好朋友剑术教师一直不停地说着……他谈到塞西莉亚的那件事,谈到情书,谈到区长先生到学校来,他还添了许多夸张的话和手势,从听众的笑声来判断,那些夸张的话和手势一定是很滑稽的。

“亲爱的伙计们,你们要明白,”他用嘲弄的口气说,“一个人在驻守非洲的军队里混了三年,不是白混的。我对你们说老实话!当时我以为我真的完蛋了,我心里想我再不能跟你们一起来喝埃斯佩隆老爹的好酒啦……小爱赛特什么也没有说,这倒是真的;不过他要是说,那时候还来得及;在我们中间讲讲,我看他是希望我去自首。所以我当时对自己说:“当心呀,罗歇,好戏还在后面呢!”

说到这儿,我的好朋友剑术教师开始扮演他的所谓好戏,也就是说早上在他跟我中间发生的事。啊!这个坏蛋!他什么也没有忘掉……他用演戏的腔调叫道我的母亲!我的可怜的母亲!”接着他又学我的声音说不,罗歇!不!你不能出去!……”这出好戏的确有很强烈的喜剧效果,所有的听众都笑得在地上打滚。我呢,我感到大颗的泪珠沿着我的双颊往下滚,我浑身发抖,耳朵里嗡嗡直响,我明白了早上这出丑恶的戏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罗歌是为了避免灾祸落在他的头上,才故意把我写的信发出去,我明白了他的母亲,他的可怜的母亲巳经死去二十年了,我还明白了我把他的烟斗盒子当成了手枪柄。

“那个美丽的塞西莉亚呢?”一个高尚的人问。

“塞西莉亚没有说出来,她卷起行李就走了,她是一个好姑娘。”

“小达尼埃尔呢!他怎么办呢?”

“活该!”罗歌回答。

说到这儿,他做了一个手势,使大伙儿都笑了。

这一场哄堂大笑可把我气疯了。我真恨不得从凉棚里冲出来,像鬼魂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但是我忍住了;我已经够可笑的啦!

烧烤端上来。玻璃杯碰得叮当响。

“敬罗歇一杯!敬罗歇一杯!”有人叫道。

我再也支持不住,我太痛苦啦。我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看见我,就穿过花园,一步跳过了栅栏门,像个疯子似的一个劲向前面跑。

静悄悄的黑夜来临了;这白茫茫的一片被大雪封盖的田野,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呈现出一副说不出来的无限优郁的景象。

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山羊似的跑了一阵子;如杲人的心真的会破碎,会流血,面不是诗人们习惯这么说说,我敢跟您打赌,在我的身子后面的白色的原野上,一定可以找到一条很长很长的血迹。

我觉得自己完了。到哪儿去找钱呢?怎么走呢?怎么去找我的哥哥雅克呢?去告发罗歇吧,对我也没有丝毫用处……他会否认的,现在塞西莉亚已经走了。

最后,疲倦和痛苦把我折磨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倒在一棵栗子树下的雪地里。如果不是我突然听见很远很远从沙朗德那个方向传来了钟声,我也许会在那儿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光知道哭,没有一点思考的能力。这是学校的钟声。我把什么都忘了;这钟声又把我喊醒:我应该回去,并且到大厅里去监视学生们做游戏……癀到大厅,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我的眼泪立刻就止住了;我觉得我自己有了力气,镇静下来了。我站起来。迈着一个刚下了不可挽回的决心的人的坚定步子,朝着沙朗德的人路走去。

如果您想知道小东西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心,那么就请您跟着他穿过这一片白茫茫的平原一直走到沙朗德;跟着他穿过城里的一条条泥泞而阴暗的街道;路着他走进学校的门廊;在游戏的时间跟着他走进大厅,而且留意他那么奇怪地一个劲地望着在大厅中间摆动着的大铁环;游戏完了,您还得路着他一直走进自修室,和他一起爬上他的讲台,从他的肩膀上看看他在喧闹声中和乱成一团的孩子中间,正在写的这一封痛苦的信:

“巴黎波拿巴街,雅克·爱赛特先生收:

“我最亲爱的雅克,请你原谅我给你带来的痛苦。你已经不哭了,可是我要再让你哭一次;但是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了……等你接到这封信,你可怜的达尼埃尔已经死了……”

写到这儿,自修室里更加吵闹了。小东西放下笔,这边罚了几个学生,那边罚了几个学生,他态度非常严肃,但是一点没有发火。然后他继续写下去:

“你瞧!雅克,我太不幸啦。除了自杀,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的前途已经断送了;我已经被学校辞退,——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要跟你解释,话太长了;——其次,我欠了些债,我也不用功了,我惭愧,厌倦,我觉得乏味,生活叫我害怕……我更愿意死掉……”

小东西不得不又停下笔来,说苏贝罗尔同学五百行诗!富克和卢比星期日留校!”罚完了,他这才把他的信写完:

“永别了,雅克!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我觉得我要叕了,而且学生们在望着我。告诉妈妈,就说我在散步的时候从山岩上摔下来摔死了,或者说我溜冰的时候淹死了。总之,你随便胡诌一个故事电,可是千万别让那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实情!……好好为我吻一吻亲爱的母亲,也吻吻咱们的父亲,尽力赶快为他们重新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永别了!我爱你,别忘了达尼埃尔。”

信:

“神父先生,请您把我留给我哥哥雅克的这封信设法转交给他。同时,请您把我的头发剪下一绺来,打成一个小包寄给我母亲。

“我请求您原谅我给您添了寐烦。我自杀是因为我在这儿太不幸了,神父先生,只有您一个人待我很好。我非常感激您。

“达尼埃尔·爱赛特”

写好以后,小东西把这封信和给雅克的信装在一只很大的佶封里。信封上写上这句话:“请第一个发现我的尸休的人,把这封信交到日尔玛纳神父手里,所有的事都办完,他安安静静地等着自修课下课。

自修课下课了。吃晚饭,做祷告,然后是上楼到寝室里去。

学生们睡到床上;小东西走过来走过去,等着他们睡着。这时候维奥先生巡查来了;小东西听见他的钥匙碰钥匙发出的神秘声音,还有他的便鞋踩在地板上的很轻微的脚步声。“维奥先生,您好!”小东西低声说。“先生,您好!”训育主任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随后,他走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

只剩下小东西一个人,他轻轻地打开门,在楼梯口上站了一会儿,看看是不是有学生醒来了;寝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于是他下楼,沿着墙边的阴影迈着小步悄悄地走去。北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发出凄凉的呼啸声。到了楼底下,在列柱廊前经过的时候,他看到四幢阴暗的大房子中间的院子因为积雪变成一片白色。

靠近房顶,有一盖灯还亮着,这是日尔玛纳神父在写他的巨著。小东西打心眼里向这位善良的神父非常诚恳地作了最后一次告别;然后他走进了大厅……

过去海军学校的健身房,又黑,又冷,又怕人。一丝月光从窗户的珊栏间照进来,正好照在大铁环上,——啊,这个铁坏,小东西几个钟头以来一直想着的就是它呀,一照得大铁坏好像银子似的闪闪发光……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躺着一张旧凳子。小东西把它搬过来放在铁环底下,然后爬上去;他没有弄错,果然高低正合适。于是他把领带解下来,这是一条淡紫色的绸领带,他原来系在脖子上,皱得像一根带子。他把领带拴在铁环上,打了个活结……一点钟的钟声响了。赶快!应该死啦……小东西用两只发颤的手把活结解开。他觉得浑身一阵热。永别了,雅克!永别了,爱赛特太太!……

突然有一只像铁一般有力的手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被人拦腰抱起来,放在凳子旁边站住。同时有一个他熟悉的粗暴声音开玩笑似的叫道广主意倒不错,在这个时候来练吊环!”小东西转过身来,呆住了。

这是日尔玛纳神父,日尔玛纳神父没有穿黑袍,只穿着一条短裤子,脖子上的那条领巾在背心上飘着。他那张又漂亮又丑的脸一半被月亮照着,露出阴郁的笑容……他只用一只手就足够把自杀的人放到地上来;他的另一只手还提着他的水瓶,他刚到院子里的水池那儿去灌水。

日尔玛纳神父看见小东西吓得脸变了色,而且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不再微笑了,他声音很温和,差不多可以说很受感动似的又接着说:

“多荒唐的主意,亲爱的达尼埃尔,在这时候来练吊环!”小东西脸涨得通红,不知怎样办好。

“我不是练吊环,神父先生,我想死。”

“怎么!……想死?……难道你真有这么伤心?”

“啊!……”小东西回答,热泪一大颗一大颗沿着他的脸蛋滚下来。

“达尼埃尔,你跟我来,”神父说。

小达尼埃尔摇了摇头,指指铁环和领带……日尔玛纳神父抓住他的手说不可以!到楼上我的屋子里去;如果你一定要自杀,好吧,你就在搂上自杀:楼上有火,非常舒服。”

可是小东西拒绝了:“让我去死吧,神父先生。您没有权利阻止我死呀。”

神父眼睛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芒,说啊!真是那样吗?”突然抱住小东西的腰,像挟包裹似的往胳膊底下一挟,尽管他挣扎,恳求,还是把他带走了……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日尔玛纳神父的屋子里:壁炉里烧着一炉旺火;壁炉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盏点着的灯,几根烟斗,还有一堆堆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纸。

小东西坐在壁炉旁边。他非常激动,说了许多话,他讲到他的生活,他的不幸,讲到他为什么想死。神父微笑着听他讲;后来,等到孩子说也说够了,哭也哭够了,他那可怜的苦痛的心也轻松下来了,这个好心肠的人就握住他两只手,对他说:

“这呰都算不了什么,我的孩子,你要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去死,那真是傻得可以了。你的事情很简单;你给学校辞退了,也就等于说是你的幸运……好吧!你应该离开,马上离开,不要等你那一个星期……他奶奶的,你又不是一个老妈子!……至于你的旅费、你欠的钱,不用担心!由我来负责……你原来打算向那个无赖借的钱,现在我来借给你。咱们明天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现在一句话也不要再说了!我需要工作,你需要睡觉……只不过我不愿意你再回到你那间可怕的寝室里去;你会感到冷,会感到害怕的;你就睡在我的床上,又白乂漂亮的被单都是今天早上才换上的!……我呢,我要写一整夜;如果困的话,我可以躺在长沙发……晚安!不要再跟我说活了。”

小东西躺到床上去,他不再拒绝……他遇到的这一切就跟一·场梦一样。一天里发生了多少变故啊!本来跟死那么接近,而现在却在一间又安静乂温暖的屋子里,躺在一张这么好的床上!……小东西感到多么舒服!……他时不时睁开眼睛,望见在从灯罩透出的柔和的灯光里,善良的日尔玛纳神父,一边抽烟,一边挥舞他的鹅毛笔,从一张张白纸的上边写到下边,发出极轻极轻的沙沙声……

……第二天早上神父拍着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我睡了一觉,把什么都忘了……这使得我的救命恩人笑了老半天。“喂,我的孩子,”他对我说钟声响了,赶快点;不要让任何人发觉有一点异常,你还是照平常那样去带学生;吃罢早饭休息的时候,我在这儿等你谈话。”

我的记忆突然一下子乂恢复了。我想向他道谢;可是善良的神父坚决地把我推出门去。

自修课在我看来是长还是不长,我也用不着对您说了……学生们还没有到院子里,我已经在敲日尔玛纳神父的门。我发现他还是坐在书桌前面,抽屉开得大大的,他正在忙着计算一小摞一小摞排得很整齐的金币。

他听见我走进来的声音,回了回头,然后又接着计算下去,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等计算完了,他把抽屉关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向我招招手。

“这些钱都是给你的,”他对我说,“我已经替你算好了,这一笔是旅费,这一笔是还门房的,这一笔是还给巴尔贝特咖啡馆的,这一笔是还给借给你十法郎的那个学生的……这些钱我本来存起来是预备替我弟弟买个服兵役的替身,不过我弟弟要到六年以后才会抽签,六年里面我们总会再见面的。”

我想说话,可是这个人不让我有说话的时间=“现在,我的孩子,跟我告别吧……钟声响了,我该去上课了。等我下课回来,我不希望再在这儿见到你。这座巴士底狱里的空气对你不合适……赶快到巴黎去吧,要发奋用功,经常向天主祷告,抽抽烟斗,并且要勉力做个大人。你听好,要勉力做个大人。因为你瞧!我的小达尼埃尔,你还不过是个孩子,我甚至民起义,攻陷该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担心你这一辈子都会是个孩子。”

说到这儿,他带着和善的笑容向我张开胳膊。可是我却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跟前。他抱起我来,吻了吻我的双颊。

最后的一下钟声响了。

“好了!我要迟到了,”他一边匆匆忙忙地收拾他的书和簿子,一边说。他临出门的时候,又朝我转过身来。

“我在巴黎也有一个哥哥,一个心地善良的神父,你可以去找他……不过,算了吧!像你现在这样半疯半傻的,一定记不住他的地址……”他不再多说,开始迈着大步走下楼去。他的黑长袍在后面飘着;他右手拿着小圆帽,左胳膊挟着一大包纸和旧书……善良的日尔玛纳神父!在我临走以前,我在他的屋子里看了最后一眼;我最后一次望了望他的大书架、小桌子、半熄的炉火,我曾经坐在上面哭得那么厉害的扶手椅,还有我曾经睡得如此舒服的那张床。我想到这个神秘的人,我看出他有那么多的勇气,心地那么仁慈,那么诚恳而且又那么安于天命,我想到他,不禁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脸红。我发誓要永远记住日尔玛纳神父。

时间过去了……我还有行李要收拾,账要还,公共马车的座位要订……

在临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在壁炉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有好几根熏得黢黑的旧烟斗。我拿了一根最旧,最黑,最短的,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纪念品放在口袋里;然后走下楼去。

到了下边,那间老健身房的门还半开着。我路过的时候禁不住朝里而望了一眼,我看到的东西使我打了个寒噤。

我看见阴冷的大厅,发亮的铁环,还有我的那根打着活结的淡紫色领带,领带在翻倒的凳子上面,被风吹得不停地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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