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那一天,因为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所以孩子们没有能到院子里去玩。早晨的自修课一上完,他们就给乱哄哄地送到“大厅”里去,让他们在那儿做游戏,躲开坏天气,等着上课。

监视他们的人就是我。

被人叫做“大厅”的是一间过去海军学校的健身房。请您想象一下,四堵光秃的墙,墙上有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有些地方留下被拔出一半的钩子,梯子的痕迹还可以看见;夭花板的大梁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头上吊着一个大铁环在摆动着。

孩子们好像玩得很起劲,他们望着满街的雪,望着那些扛着铲子的人把雪铲进马拉的垃圾车里运走。

可是所有这些嘈杂的声音,我都没有听见。

我眼请里噙着泪水,独自个儿待在角落里看一封信。孩子们在这当儿即使把健身房完全拆了,我也不会发觉。我刚接到的是雅克的一封信;信上有巴黎的邮戳,——我的天呐!真是巴黎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达尼埃尔:

“我的信一定会叫你大吃一惊。你不会想到我到巴黎已经有半个月了吧,嗯?我离开里昂的时候,没有对任何人说,冒冒失失就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个可怕的城市里,我待得腻味透了,尤其是在你走了以后。

“我身上带着三十个法郎和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先生的五六封信到了这儿。幸軎上天立即就来佑护我,让我遇到了一位老侯爵,我现在就跟着他当秘书。我们整理他的回忆录,我只要记下他的口授就行了,每个月我可以嫌到一百法郎。你也看得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希望除了一切花费以外,多少总可以时不时地存点钱寄回去。

“啊!我亲爱的达尼埃尔,巴黎其是个美丽的域市!

这儿,至少并不是常常有雾,偶尔也下雨,不过雨很小,很爽快,而且还照常出太阳,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这种情形。因此我也完全变了,你看看!我再也不哭啦,这真是叫人不能相信的事。”

我正看到这儿,突然从窗外传来一辆马车在雪地里驶过发出的低沉响声。车子停在学校门口,我听见孩子们直着嗓子喊叫区长!区长!”

专区区长亲自到学校来,显然一定是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他每年难得到沙朗德学校来上一两次,所以他来总成了一件大事。不过,这当儿,最使我关心的,比沙朗德的专区区长,比整个沙朗德还要抓住我的心的,是我哥哥雅克的信。因此,在学生们吵吵闹闹,挤在窗口看区长从车子上下来的时候,我又回到我原来待的角落里,接着把信看下去。

“我的好达尼埃尔,告诉你,咱们的爸爸在布列塔尼,他替一家公司在那儿做苹果酒的买卖。他知道我跟一个侯爵做秘书以后,想叫我卖几桶苹果酒给侯爵。不幸的是侯爵只喝葡萄酒,雨且还得是西班牙的葡萄酒!我写信告诉爸爸;你瞧他怎么回我的信:雅克,你这头蠢驴还是跟从前一样。可是,我亲爱的达尼埃尔,这没有关系,我还是照样相信他心里头非常爱我。

“至于妈妈呢,你知道她现在很孤单。你应该常常写信铪她,她埋怨你不大写信。

“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你听了一定非常高兴,就是我的房间在拉丁区……在拉丁区!你好好想一想!……就跟小说里形容的一样,一扇小窗户,一眼望过去都是屋顶,真是一间诗人住的房间。床并不很宽,但是一定要睡的话,咱们两个人也睡得下;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张书桌,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那儿写诗。

“要是你看得见,我担保你一定愿意尽可能快地来找我;我呢,我也愿意你在我身边,我现在还不告诉你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叫你来。

“你要永远爱我,在学校里不要太用功了,免得又要生病。

“我吻你。

“你的哥哥雅克”

这个好心肠的雅克!他的信给我带来了多么甜蜜的痛苦啊!我同时又笑又哭。最近几个月来我的全部生活,就是潘趣酒、台球、巴尔贝特咖啡馆,好像是做了一场恶梦似的,我心里想:“好了,到这儿算结束了。现在我要发奋用功,我要像雅克一样勇敢。”

这当儿,钟声响了,我的学生排好队伍,他们喋喋不休地谈着区长,在路上,还互相指着他停在门口的马车。我把他们交到教师们的手里;我一摆脱了他们,就跑上楼去。我那么心急地希望能够甲独带着我哥哥雅克的信待在我的屋子里!

“达尼埃尔先生,有人在校长室里等你。”

在校长室里?……校长会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门房带着一种很占怪的神情望着我。突然间,我想起了区长。

“是不是区长先生也在那儿?”我问道。

我的心充满了希望,怦枰直跳。我四级一跨地爬上了楼梯,有时候莫名其妙,一个人就好像发了疯似的。听到区长在等我,您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想他在发奖那一天注意到我的相貌很好,特地到学校来请我去给他当秘书。我觉得这是世界丄再自然不过的事了。雅克的信和他跟老侯爵的那段故事准是把我的脑子揽昏啦。

我在楼梯上越往上爬,佶心也越坚强:区长的秘书;我简直得意忘形了……

在走廊转弯处,我碰到了罗歇,他脸色苍白,望着我,好像想跟我说话似的;可是我没有停下来,区长哪有时间等人。

我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我跟您发誓,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先生的秘书!我不得不停下来歇一口气。我把领带拉拉正,用尹指头把头发理理好,然后才轻轻转动门上的把手。

要是我知道在等着我的是什么事就好了!

区长先生站着,很随便地靠在大理石的壁炉台边,蓄着金黄颊髯的脸露着笑容。校长先生穿着在屋子里穿的长袍,丝绒小帽攥在手里,恭恭敬敬地站在他旁边。维奥先生,刚给人匆匆忙忙地找来,躲在一个角落里。

我一走进去,区长就说话了。

“勾引咱们女用人玩的,”他指着我说,“就是这位先生吗?”

他说这句话声音清晰,带着讽刺的意味,他一直还在微笑着。我起初还以为他是想开玩笑,我没有回答,可是区长并不是开玩笑;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会儿以后,他接着又带着笑容说:

“难道我不是荣幸地跟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跟勾引我内人的女用人的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说话吗?”

我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听见了女用人这三个字,而且听见别人第二次冲着我的脸说出来,我的脸都羞红了。我真的生气起来,嚷道:

“一个女用人,我!……我从来没有勾引过女用人我这么回答以后,看见一道轻蔑的眼光从校长的眼镜后面射出来,我还听见钥匙在角落里低声地说:“多么无耻!”

区长呢,仍然微笑着。他从壁炉台上拿起一小卷我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纸,然后朝着我转过身来,很随便地摇着那卷纸。

“先生,”他说控告您的严重证据就在这儿。这是从那位小姐那儿查到的信。信上没有具名,这也是真的,另一方面,女用人也不愿意把名字说出来。只不过这些信里常常提到学校,对您最不利的是维奥先生认识您的笔迹和您的文体……

说到这儿,钥匙凶狠地哗啷哗啷响起来了。区长仍然微笑着,又补了一句:

“沙朗德学校里并不是个个人都是诗人啊。”

听了这些话,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就近看看这些纸。我奔过去,校长害怕会出事,用手把我拦住。但是区长仍然若无其事地把那卷纸递给我。

“看看吧!”他对我说。

天啊!是我写给塞西莉亚的信。

……所有的信全在这儿,从以“啊!塞西莉亚,有时候在一块荒凉的岩石上……”开始的那一封,一直到那首表示感激的赞美歌答应到人间来度一夜的天使……”,全在这儿!您想想看,所有这些爱情辞藻开出的美丽花朵,我都把它们糟蹋在一个女用人的脚底下了!……您想想看,这个人儿,这个地位那样高,那样……的人儿,原来是每天早上给区长太太擦木底皮鞋的人!……您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恼火,有多么狼狈。

“好吧!唐璜老爷,您还有什么说的?”区长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冷笑着说。“这些信是您写的,是不是?”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洗刷干净,但是这句话,我不能说。我宁愿忍受任何苦痛也不把罗歇说出来因为请您注意,在这场灾祸中,小东西从来没有一分钟怀疑过他朋友的忠诚。他一认出那些信,就立刻对自己说罗歌懒,不愿意重抄。他宁肯多打一盘台球,就这样把我的信送去了!这个小东西,有多么天真!

区长看见我不愿意回答,把信又放进他的口袋,朝校长和校长的助手转过身去。

“现在,先生们,你们知道其余的该怎么办了。”

说到这儿,维奥先生的钥匙阴森森地摇起来。校长深深鞠了个躬,回答爱赛特先生应该马上辞退,但是为了避免传出去难听,允许他在学校里再待一个星期。这仅仅是请一位新学监来所需要的时间。

听到“辞退”这两个可怕的字,我的勇气完全没有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鞠过躬,连忙退出去。刚到外面,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我用手绢捂着嘴,忍住呜咽,一口气跑到我的屋子里……

罗歇在等我;他好像很焦急,很不安,在屋子里迈着大步走过来走过去。

他看见我进来,向我走过来。

“达尼埃尔先生!……”他对我说,他的眼光在询问我。我倒在一张椅子上没有答理他。

“还哭呢,真是孩子气。剑术教师接着粗声粗气地说,“哭也不顶事呀。瞧……快点!……出了什么事?”

于是我把在办公室里发生的可怕的事仔仔细细地告诉他。

我一边说,一边看见罗歇越来越开朗了。他不再带着刚才的那种傲慢的态度望着我;到了最后,等他知道我为了不出卖他而给辞退,他两只手朝我伸过来,仅仅对我说了一句达尼埃尔,您是一个高尚的人这时候,我们听见街上有一辆车子的辘辘声;这是区长走了。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我的好朋友剑术教师接着说,他攥紧我的手腕子,几乎要把我的手腕子攥断了,“您是一个髙尚的人,我没有别的好说……可是您要明白我不能比任何人为我牺牲。”

他说着,朝门口走过去。

“不要哭了,达尼埃尔先生,我去找校长。我向您发誓,给辞退的一定不会是您。”

他又往外走一步;随后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又向我走过来。

“只不过,”他低声对我说在我走以前,您听好……大个子罗歇在,你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在某一个地方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位有残疾的老母亲呢,……一位老母亲!……可怜的圣洁的女人!……请您答应我,在一切完结以后,写封信给她。

这些话用一种叫我害怕的声调,郑重其事地,而且是很镇静地说出来。

“可是您想干什么?”我嚷道。

罗歌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仅仅把上衣解开一点,让我看见他口袋里的发亮的手枪把儿。

我非常感动,朝他奔过去,说:

“不幸的人,您要自杀?您要自杀?”

他呢,很冷静地说:

“亲爱的,我在军队里的时候,就下了决心:万一我由着性子做错了事,让人褫夺了军职,我决不含垢忍辱地活下去。履行我的诺言的时刻到了……五分钟以后,我就会给辞退,这也就等于褫夺军职;一个钟头以后,再见吧,我要吞下最后一颗子弹。

听到这儿,我坚决地拦住房门。“不行!罗歇,您不能出去……我宁愿失业,也不愿意您因为我而死=”

“让我去尽我的职责,”他粗暴地对我说,尽管我用力拦着,他还是把门拉开了一半。

于是我想到了跟他谈他的母亲,谈在某一个地方的一个角落里的他那可怜的母亲。我向他证明他应该为她活着,而我很容易就可以另外再找一个工作,况且不管怎么着,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至少也可以等到最后一分钟再采取这样可怕的步骤……最后的这个想法好像打动了他。他同意延缓几个钟头再去见校长以及做见了校长以后应该做的事。

正好这时候,钟声响了;我们俩拥抱了一下,我就走下楼去。

我们是怎样的一种人哟!我走进我的愿子的时候是绝望的,然而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快乐的了……小东西因为救了他的好朋友剑术教师的性命,他心里觉得非常骄傲。

可是,我也得承认,等我坐到讲台上,一时的热情冲动过去以后,我开始考虑起来了。罗歇答应活下去,当然很好;可是我自己呢,在我这样忠心对待朋友,被辞退以后,会落到个什么地步呢?

这种情况可不乐观,我巳经看见了受到很大牵累的家庭,看到我的母亲在流泪,看到爱赛特先生在发脾气。幸而我想到了雅克;早上他的那封信来得多么巧!不管怎么着,这是很明白的,他的信上不是说他的床上睡得下两个人吗?况且,在巴黎,一个人总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要动身,就得有钱,首先买火车票要钱;其次我欠门房五十八法郎,向一个高年级学生借过十法郎,还有巴尔贝特咖啡馆账上,在我的名下记了好几笔很大的数目。有什么法子弄到这笔钱呢?

“嗜!”我自己盘算着,“为了这么点小事情就放不下心,我真是太天真了;罗歇不在那儿吗?罗歇很有钱,他在城里教课,他一定很高兴供给我,供给刚搭救了他性命的我几百法郎。”

我这样盘算好了以后,把白天遭遇到的一切不幸都忘掉了,一心只想着到巴黎去的途旅行。我非常快乐,简直坐都坐不住;维奥先生,他本来到自修室里来,想欣赏我的不幸,看见我满脸喜色,好像非常失望。午饭我吃得又快又香;在院子里,我取消对学生们的惩罚。终于上课的钟声响了。

最急迫的事就是去找罗歇,我一步就跳进了他的屋子;他的屋子里没有人。“好!”我对自己说,“他一定是到巴尔贝特咖啡馆去了,”在这样富有戏剧性的情况中,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诧异的地方。

在巴尔贝特咖啡馆里,还是没有人,“罗歇,”有人对我说,“跟着些士官到牧场去了。”这样的天气,他们到那边干什么鬼事情去了?我心里非常不安;因此,别人邀请我打一盘台球,我也没有心思接受;我把裤腿卷起来,踩着雪朝牧场那个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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