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圣泰奥菲尔节,假期就算告终了。

接着来的曰子是忧郁的,真像是过完了狂欢节最后一天,到了大斋首日一样。不论是先生,还是学生,没有一个人能提起精神来。大伙儿总算安顿下来……休息了长长的两个月以后,学校里很难恢复它原来的秩序。齿轮走得很不好,就跟一个旧钟的齿轮一样,很久以来忘记了上发条。然而,靠着维奥先生的努力,渐渐地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每天,在一定的吋间,在同一口钟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院子里一个个小门开了,许多孩子,直挺挺地像木头兵似的,两个一排,两个排地在大树底下排成队走。然后钟声又响了,叮!当!那些孩子又从原来的那些小门走进去!叮!当!起来。盯!当!睡觉。叮!当!上课!叮!当!游戏。一年到头老是这样。

啊,校规的成功!学生梅纳尔克要是能在沙朗德这所模范的学校里,在维奥先生的管教下生活,会多么快乐啊!……

只有我给这幅可敬的图画添上了一个污点。我的自修课进行得不好。那些可怕的“中年级学生”,又从山区里回来,比以前更丑恶,更粗野,更凶狠。我呢,我的脾气也变坏了,这场病使我变得神经质,而且一来就发脾气;一点很小很小的事情我都不能忍受……头一年我太温和,这一年我太严厉……我指望这样可以制服这班坏蛋,只要有一丁点儿小过错,我就要处罚全自修班的学生做额外作业,不准出去玩……

这个方法我并没有成功。我的惩罚,因为用得太多,所以太不值钱了,跌得跟第四年的指券一样低……有一天,我感到自己无法控制局面。我的自修室里正在暴动,我没有武器来对抗这种骚乱。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当时坐在讲台上,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挣扎着,周围是一片叫声、哭声、骂声和口哨声。“滚出去!……”“喔喔喔!……”“嘘!……嘘!……”“打倒暴君!……”“这不公平!……”墨水瓶像雨一般地扔过来,纸团纷纷落在我的桌子上,所有这些小怪物,借口声辩,拥作一团地吊在我的讲台上,一边还发出猴子般的叫声。

奋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把维奥先生请宋帮忙=您想想看,这冇多么丢人!自从圣泰奥菲尔节以来,拿钥匙的那个人对我非常严厉,而且我也觉得出来,他看到我苦恼感到髙兴……他只要手里拿着钥匙,冷不防走进自修室,就跟一块石头扔进有许多青蛙的池塘一样,一转眼大伙儿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低着头看书,静得连苍蝇飞都可以听见。维奥先生来来去去地走一会儿,一边还在寂静中晃着他那串铁东西;然后带着叽嘲的眼光朝我看看,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我太不幸了。我的同事们,其余的那些学监,都嘲笑我。

校长,当我遇到他的时候,对我态度也很冷淡;这一定是维奥先生捣的鬼……最后我没防到又发生了布卦朗事件。这一下可完了。

啊!这个布卦朗事件呀!我担保它还留在学校的校史里,我担保到今天沙朗德还有人谈它呢……就说我吧,我也愿意谈谈这件可怕的事。把这件事的真相公诸于世的时候已经到了……

十五岁,大脚,大眼睛,大手,额头很低,气派完全像个乡下老粗:这就是德·布卦朗侯爵先生的模样,他是中年级学生院子里的霸王,塞文山区的贵族在沙朗德学校中唯一的代表。校长非常器重这个学生,因为学校有了他这样一个贵族学生,招牌要漂亮多了。在学校里,别人只称呼他‘侯爵’谁都怕他;就连我也多少受到大伙儿的影响,跟他说话也总要留意三分。

有一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好。

侯爵先生常常很没有礼貌地望着我,或者回答我的话,这种态度使人往往要想起旧制度,但是我明白对方是难对付的,所以装做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然而有一夭,正上着自修课,侯爵这个无赖竟然回起嘴来了,态度傲慢到令我完全不能忍耐的地步。

“德·布卦朗先生我竭力保持冷静,对他说把您的书收起来,立刻出去。”

这种对下属的命令口气,这个家伙一辈子还没有听到过。他一下子愣住了,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跟睛睁得老大。

我明白我闯了大祸,可是已经势成骑虎,一下子也退不回来啦。

“出去,德·布卦朗先生!……”我又重复了一次我的命令。

学生们焦虑地等着……我的自修室里有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

侯爵听到我的第二次命令,才从惊讶里清醒过来。您倒是应该瞧瞧他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回答我广我不出去!

整个自修室里响起了一片赞赏的低语声。我勃然大怒,从讲台上站起来。

“先生,您不出去?……咱们倒来瞧瞧吧。”

我走下来……

老天可以为我作证,当时我可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我仅仅想用坚决的态度来吓唬吓喊侯爵;可是,他看见我从讲台上下来,开始冷笑起来。他笑得那么撖慢,所以我才想到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他坐着的発子上拎出去。

这个坏蛋有一根很长的铁尺藏在制服里。我刚举起手,他就狠很地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痛得我忍不住叫起来。

自修室里的人全都拍起手来。

“打得好,侯爵!”

这一来,我可失去理智啦。我一步跳上桌子,再一步跳到侯爵身上;我掐住他的喉咙,脚、拳头、牙齿我都用上了,而且用得非常成功,把他从他的位子上赶起来,迫使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自修室,一直逃到院子中间……其实这只是一秒钟的事,连我自己也决不会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学生们都呆住了。再也没有人叫:“打得好,侯爵!”他们吓坏。布卦朗是强者中的强者,竟被这个文弱的小卒子打了!真是了不得!……我得到了威信,而侯爵却失掉了声望,我乂爬上讲台,脸还是苍白的,身子还激动得发抖,所有学生的脸都连忙俯在书桌上。整个的自修室都服帖了。口语是,校长,维奥先生,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怎么!我竟敢举手打学生!打德·布卦朗侯爵!打学校里的贵族!我简直是想让人把我撵走啊!

想到这呰已经太晚了一点,我不再像刚才那么得意,反而不安起来。现在该轮到我害怕了。我心里想侯爵一定告状去了我每一分钟都在等着校长进来。我一直哆嗦到自修课下课;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来。

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看见布卦朗跟别的孩子在一起笑啊玩的,心里很诧异。我多少放下一点心;这一整天平平安安过去,我猜想这个坏蛋一定是保持沉默,我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了。

不幸得很,下一个星期四是假日。晚上,侯爵先生没有冋到寝室里来。我好像有预感似的,整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第一堂自修课上,学生们望着布卦朗的空位子,交头接耳地说话。我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急得要命。

大约七点钟,门突然开了。所有的孩子都站起来。

这一下子我真的完啦……

校长第一个走进来,维奥先生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一个个子髙髙的老头儿,他穿着一件很长的礼服,扣子一直扣到下巴颏儿底下,脖子上系着一根四指高的鬃毛假领子。这个人,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当时就猜出了他一定是老德,布卦朗先生。他捻着蓄得很长的小胡子,低声地不知在咕哝什么。

我连从讲台上下来,迎接这些先生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进来以后,也不向我打招呼。他们三个人都站在自修室当中,一直到出去都没有朝我这边望一眼。

头一个开火的是校长。

“先生们,”他对学生说,“我们到这儿来完成一个困难的,非常困难的使命。你们的学监中,有一位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因此我们有责任给他一次当众责备。”

说到这儿他开始责备我,至少责备了我有一刻钟。所有的事实都曲解了:候爵是学校里最好的学生;我无缘无故地欺侮了他,这是无法原谅的。最后是:我没有尽到一点责任。

我怎么来答复这些指责呢?

我总是想替自己辩护。“校长先生,请原谅!……”但是校长不听我的话,他责备我,一直要把我责备到底。

他说完了,老德·布卦朗先生说话了。你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啊!……简直是在念一份公诉状。不幸的父亲哟!我差点把他的孩子给谋害了。我扑在这个可怜的没有抵抗力的孩子身上,就像,就像……他是怎么说的?……说像一头水牛,一头野水牛,孩子躺在床上已经有两天了。两天来,他母亲一直哭哭啼啼地守着他。

啊!如果我算得上真正的男子汉,他,老德·布卦朗先生愿意出来替他孩子报仇!可是我只是一个小下三滥,所以他可怜我。只不过我要记住:要是我敢再动他儿子一根头发的话,那么,马上我的两只耳朵就得割掉,没有什么客气……

学生们听着这番动听的演讲,都偷偷地在笑。维奥先生的钥匙也髙兴得拚命摇晃。可怜的我在讲台上站着,脸气得铁青,我听着所有这些侮辱话,受着所有这些羞辱,克制住自己,一句话也不回答。如果我回一句嘴,就会给学校开除;到那时候,又有哪儿可去呢?

过了一个钟头,这三位先生的动听的话终于都说完,退了出去。他们出去以后,自修室里闹成一片。我想让大伙儿安静一点,可是没有用处;孩子们当着我的面笑我。布卦朗事件把我的威信扫得一干二净。

啊!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整个城里都哄动了……在“小俱乐部”里,在“大俱乐部”里,在咖啡馆里,在音乐会上,别的事不谈了。有几个消息灵退的人甚至把细节说得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看来这位学监先生是个怪物,是个吃小孩的妖怪。他对待孩子们残酷到了闻所未闻的地步。在谈到他的时候,大伙儿只把他叫做“刽子手”了。

等到小布卦朗在床上待腻了,他的父母就把他安置在客厅里最漂亮的地方的一张长椅上。整整一个星期里面,川流不息的人在这个客厅里进进出出。这位受害者出足风头,成了人人关心的对象。

别人叫他讲述事情的经过,他讲了又讲,每一次这个小坏蛋都要编些新材料加进去。母亲们吓得浑身哆嗦;老小姐们管他叫做“可怜的小天使!”并且把糖果塞到他的手里。反对党的报纸袓护附近一所教会学校,乘着这个机会,发表了一篇攻击我们学校的很严厉的文章……

校长气坏了;他没有把我赶走,那只是因为我受到学区主任保护的缘故……唉!还不如马上把我赶走的好。我在学校里已经不可能再待下去。孩子们再也不听我的话;为了很随便的一句话,他们就威胁我,说要像布卦朗一样,去告诉他们的父亲。到最后我只好不管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我打定一个主意,就是向布卦朗一家人报仇。我眼睛里老是看见老侯爵那张傲慢无札的脸,我的耳朵自从受到那次威胁以后一直还是红的。况且,即使我愿意忘记这些羞辱,我也办不到。每星期两次,逢到散步的日子,各组的学生在主教咖啡馆门口经过,十拿九稳我可以在站在门口的一群驻防当地的军官中间看见那个老德·布卦朗先生,他们都光着头,手里拿着打台球的球杆。他们带着轻侮的笑声,看着我们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然后,等到我们这一组到了声音可以听见的距离时,侯爵就一边带着挑衅的神情望着我,一边高声叫道布卦朗,你好!”

“爸爸,你好!”在队伍中间的那个丑恶的孩子尖声尖气地说。于是军官们、学生们、咖啡馆的小厮们,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布卦朗,你好!”对我说来变成一个苦刑了,而且我也没有方法可以逃避。到牧场上去,非得经过主教咖啡馆不可,而那个虐待我的人又没有一次不露而。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走过去逗逗他,和他较量一下;可是有两个理由叫我忍住了;首先还是怕被开除,其次是侯爵的那把剑,一把很长很长的剑,以前他当侍卫时,曾经用这把剑杀过那么多的人。

可是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住,于是去找剑术教师罗歇,我直截了当地把我要跟侯爵比剑的决心说出来。罗歇,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他一开始听我说话的时候,态度相当冷淡;可是等我说完了,他情不自禁,热烈地握紧了我的两只手。

“好极了!达尼埃尔先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副样子就不可能是个懦夫。但是,你为什么又老跟着你的维奥先生在一起呢?我们总算又得到你了;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把手给我!您是一个高尚的人!现在,谈谈您的事吧!您受到了侮辱吗?好!您打算要求赔礼道歉吗?很对!说到武器,您一窍也不通,是不是?好!好!很对!很对!您想让我来防止您绐这个老混蛋刺穿,是不是?好极了!您到大厅里来,六个月以后,您准可以把他刺个对穿。”

听见好心肠的罗歇肯这么热心地支持我,我髙兴得脸都红了。我们讲定了上课的事:每星期三个钟头;我们还讲定了价钱,这个价钱可以说很例外(的确很例外!我后来才知道他让我付了比别人贵两倍的价钱)。等到所有这些条件都定好以后,罗歌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达尼埃尔先生,”他对我说,“今天太晚了,咱们来不及上第一课;不过咱们还是可以到巴尔贝特咖啡馆去结束咱们的交易……走吧,别太孩子气了!难道说巴尔贝特咖啡馆叫您害怕?……他妈的,来吧!离开您那帮子老学究。您可以在那儿找到许多朋友,许多好小伙子,奶奶的,许多高尚的人,踉他们在一起,您很快就可以摆脱对您有害的那种娘儿们气了。”

唉!我经不住他的引诱,我们到了巴尔贝特咖啡馆。咖啡馆里还是跟从前一样,充满了叫嚷声、烟、茜红色的裤子;还是挂在原来的挂衣钩上的那些原来的军帽和原来的腰带。

罗歇的朋友们张开胳膊迎接我。他说得对,他们都是高尚的人!等到他们知道了我跟侯爵的那一段故事以及我的决心以后,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地来握紧我的手,说好极了,年轻人,真行。”

我也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叫来了潘趣酒,大伙儿喝酒,预祝我的胜利;在这些高尚人中间当场做出了决定,到学期终了,我一定要把德·布卦朗侯爵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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