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七月里的一个星期一。

那一天,我从学校里出来,被人拉去玩捉人游戏,等到我决定回家,已经比我原来打算的要迟了很久。书塞在裤腰带里,鸭舌帽用牙齿咬着,我连停都不停,一口气从泰罗广场跑到灯笼街。然而,我怕父亲怕得厉害,所以我在楼梯上休息了一分钟,一分钟的时间正够我捏造一·个故事来解释我为什么迟回来。等我想好了,这才大着胆子拉了拉门铃。

爱赛特先生亲自来给我开门。“你回来得多晚呀!”他对我说。我开始说我的谎话,一边说着一边宜哆嗦;可是这个亲爱的人没有让我说完,把我拉到怀里,一声不响地吻了老半天。

我原以为至少也得挨一顿痛骂,没想到他这样亲热地接待我,反叫我吃了一惊。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准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在我们家吃饭;我从经验中知道,逢到这种日子,我们从来不挨骂。但是一走进饭厅,我立刻明白我猜错了。桌子上只有两份刀叉,我父亲的和我的。

“我妈呢?雅克呢?”我诧异地问道。

爱赛特先生用一种不常有的、柔和的声调回答我:

“你妈和雅克走了,达尼埃尔;你当神父的大哥病得很重。

随后,他宥见我脸一下子变得煞由,为了安慰安慰我,就用几乎可以说是很快乐的声音接着说:

“我说病得很重,这不过是个讲法问题;有人写信告诉我们神父病倒了;你也不是不了解你妈,她一定要去,我只好叫雅克陪她去了……总之,不会出什么事情的……现在,你坐在那儿,咱们吃饭吧,我都快饿死啦!”

我默默地坐到桌子跟前,可是我想到了我的当神父的大哥病得很重,心里不好受,简直没法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吃饭,非常优愁,一句话也不说。爱赛特先生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他突然停下,想起心事来了……我呢,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发愣,我想起神父到绸厂里来的时候,给我讲的那些好听的故事。他满不在乎地撩起黑袍子跳过一个个水池的样子依然在我眼前。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做弥撒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人都参加。他朝我们转过身子来,两条胳膊张开,嘴里念着Dominus_vobiscum,这时候他显得多么漂亮啊,而且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爱赛特太太听了髙兴得流出了眼泪!……现在我想到他躺在那边,病着(啊!病得很厉害;我不知怎么总是这么觉着)。格外加重了我知道这件事以后的苦恼的是,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在我心窝里向我叫喊天主惩罚你,这是你的错!你放学后应该直接回家!不应该撒谎!”小东西心里充满了天主为了惩罚他,才叫他大哥病死的这种想法,他在绝望中对自己说不,我再怎么也不在放学以后去玩捉人游戏了。”

吃完晚饭,点上灯,开始消磨这个晚上。爱赛特先生把一本本大账簿放在台布上,餐后点心的渣子中间,髙声算起账来。菲内,捉巴巴罗特的猫,一边围着桌子转,一边悲哀地咪咪叫……我呢,打开窗户,跳在窗口上……

天已经黑了,空气很闷……我听见下面人家在门口说说笑笑的声音,还有很远的卢雅斯要塞的鼓声……我待了好一会儿,想着许多伤心的事情,呆呆地望着黑夜,冷不防一阵很急的门铃声响起来,吓得我从窗口跳开。我惊慌地望望父亲,我好像看见他跟我一样,脸上的肌肉也因为焦急和害怕而颤动起来。这一阵铃声也把他吓着了。

“有人拉门铃!”他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爸爸,您不要动!让我去。”我向着门口奔去。

有一个人站在门槛上。我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见他递给我一样东西,我拿不定主意接还是不接。

“是一封电报,”他说。

“一封电报,我的老天爷啊!什么事啊?”

我颤巍巍地接过来,已经把门掩上了,谁知那个人用脚抵住门,冷冰冰地对我说:

“还得签个字。”

还得签个字!我不懂,因为这还是我接到的第一封电报呢。

“达尼埃尔,是谁呀?”爱赛特先生朝我嚷道,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回答:

“没有人!一个要饭的……”我朝那个人做了个手势,要他等一等。我跑到我的卧房里,摸索着把笔在墨水里蘸了蘸,然后又跑回来。

那个人说:

“签在这儿。”

小东西就着楼梯口的灯光,哆哆嗦嚷地签了个字;他接着把门关上,回到尾子里来,把那封电报藏在罩衫底下。

啊!报告坏消息的电报,是的,我要把你藏在罩衫底下!我不愿意爱赛特先生看见你,因为我不看就知道你是来告诉我们一件可怕的事;我就是打开你,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别的消息。电报,你听见了吗?你要告诉我的,我心里早已猜到了。“是一个要饭的?”我的父亲望着我,对我说。

我连脸都不红地回答是一个要饭的。”为了消除他的疑心,我重新又回到窗口我原来站着的地方。

我在那儿又待了好一阵子,既不动弹,也不说话,紧紧地把那张我急于想知道内容的纸按在胸口上。

一会儿以后,我又试着劝自己鼓起勇气来,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什么?也许是个好消息呢。也许是打电报来说他已经完全好了……”可是事实上我很明白,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是在骗我自己,这份电报上不会说他已经完全好了。

最后,我下了决心,到我的卧房里去;究竟是好是坏,只要一看就明白了。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出饭厅;可是,等到我走进卧房,我好像发了狂似的,我点灯点得多么快哟!我的手打开这份不祥的电报时抖得多么厉害哟!等我打开它以后,我洒了多少热泪在它上面哟!……我一直希望我看错了,把电报看了有二十来遍;可是,我真是可怜!我徒然地看了又看,把电报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除了它一开始就说的,除了我早就知道它会说的以外,我没法让它说出别的来:

“他死了!为他祈祷吧!”

我坫在那儿望着这份打开的电报哭了多久,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了。我仅仅还记得我的两只眼睛像火灼一样痛,在走出卧房以前,我把脸在水里浸了好久。然后我才回到饭厅里去,小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可恨万分的电报。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去告诉父亲呢?这个消息我只想让自己一个人知道,幼稚到多么可笑的地步?他不是迟早会知道吗?多么傻哟!如果我接到电报就去他那儿,至少我们可以在一起把它拆开;那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在我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走到了桌子跟前,坐在爱赛特先生旁边,紧紧地挨着他。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合上他的账簿,正在用他的鹤毛笔的羽毛逗弄着菲内的白鼻子玩。看见他这样高兴,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望着他那张一半被灯光照亮的和蔼可亲的脸,繼上有时还露出兴奋的表情,充满笑意,我恨不得对他说啊!不,不要笑了;我求求您,不要笑了。

我手里攥着电报,正这样发愁地望着爱赛特先生,他抬起了头。我们的眼光碰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当时从我的眼光里看到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一声很高的喊声从他的胸脸里迸发出来,他用使人心碎的声音对我说他死了,是不是?”电报从我的手指间落下去。我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们俩抱着,哭了很久,哭得人都昏迷了。这当儿,在我们的脚边,菲内玩着电报,那封可怕的宣布死讯的电报,我们全部悲痛的根源。

请您注意听着,我决不是撒谎: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那么敬爱的神父长眠在地下巳经有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每逢接到一份电报,在拆开它的时候,我还不禁要打个哆嗦。就好像我又要看到“他死了”,又要应该“为他祈祷”似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