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童年时的那些事情,你们给我的印象多么深刻哟!

罗讷河上的那趟旅行,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轮船、旅客和船员依然在我的眼前;明轮和机器的声音依然在我的耳边。船长叫热尼埃,伙夫头儿叫蒙泰利玛。像这些事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路上一共走了三天。三天我都是在甲板上度过的,只有到了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我才到舱里去。其余的时间,我留在船头的尽前面,船锚旁边。那儿有一口很大的钟,凡是到了一个城市,就有人来敲它。我坐在这口钟旁边,一堆堆的缆绳中间。我把鹦鹉笼子夹在两条腿当中,朝四面望去。罗讷河那么宽,连两岸都看不大见。我呢,我巴不得它还要宽,巴不得能叫它:大海!天空仿佛在笑,波浪是绿色的。许多大帆船顺水往下开。有些船夫骑着骡子涉水过河,他们唱着歌,从我们旁边过去。有时候,轮船沿着一座长满灯心草和柳树、郁郁葱葱的小岛航行。“啊!一座荒岛!”我自己心里想;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到了第三天傍晚,我以为要遇到风暴了。天突然暗下来;一片浓雾在河面上跃动;船头上点亮了一盏很大的灯;我呢,看到所有这些征兆,说真的,开始有点惊慌了……就在这当儿,有人在我旁边说:“里昂到了!”那口大钟也跟着响了起来。真的,里昂到了。

在大雾里,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河这边和河那边灯光在闪耀。我们在一座桥底下穿过去,接着又穿过另一座桥。每一次那根大烟囱都折成两节,喷出滚滚的黑烟,呛得人直咳嗽……轮船上,一片忙乱。旅客们寻找他们的行李;水手们在黑暗中一边咒骂着,一边滚动着酒桶。下雨了……

我连忙去找母亲、雅克和老阿努,他们在船的另一头。我们四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紧紧地挤在老阿努的那把大伞底下。这时候轮船靠了码头,旅客开始上岸了。

说真的,如果爱赛特先生不来接我们,我相信我们永远也没法离开那儿。他摸索着朝我们走过来,一边嚷着:“哪一个?哪一个?”听见了这声音很熟悉的“哪一个?”我们感到说不出的快乐,说不出的轻松,四个人同时回答自己人!”……爱赛特先生匆匆忙忙吻了吻我们,一只手牵着我哥哥,一只手牵着我,对两个女的说:“跟好我!”我们就走了……啊!这才算得上一个男子汉。

我们很困难地往前走;天已经黑了,甲板上很滑。每一步,我们都要碰到箱子……冷不防从船头上传来一个刺耳的、凄凉的声音鲁滨孙!鲁滨孙!”

“啊!我的天主!”我大声嚷道;我想把手从父亲的手里挣脱出来。他呢,他还以为我滑了一交,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还要刺耳,还要凄凉广鲁滨孙!我可怜的鲁滨孙!”我又重新用力,想把我的手挣脱出来。“我的鹦鹉,”我叫道,“我的鹦鹉!”

“难道它现在说话了?”雅克说。

是它在说话,我相信一定是它在说话;就是在一法里。

地以外也可以听见。我一时昏了头,把它忘在船头上,船锚旁边。它就是在那儿叫我,拚命地大声叫:“鲁滨孙!鲁滨孙!我可怜的鲁滨孙!”

不幸的是我们已经走远了。船长在嚷着快走。”

“我们明儿再来找它,”爱赛特先生说,“在船上,什么也丢不了。”说完,也不管我哭不哭,他拖了我就走。唉!第二天我们让人去找,可是找不到了……您想想看,我有多么失望:礼拜五没有了!鹦鹉没有了!鲁滨孙也没法做了。况且,即使我有这个心,我又有什么法子在灯笼街一所又脏又潮的房子的五层楼上,给自己创造出一个荒岛来呢?

啊!可怕的房子哟!我一辈子都会记住它:楼梯粘答答的,天井小得像口井;看门人是一个鞋匠,他的木板搭的小铺子紧挨着抽水机……真难看。

我们到的那天晚上,老阿努正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突然发出危急的叫声:

“巴巴罗特!巴巴罗特!”

我们跑了进去。真没有见过!……厨房里爬满了这种难看的虫子;桌子上、墙上、抽屉里、炉子上、碗柜里,到处都有。多得无意之中一迈步就会踩死它们。哎呀!阿努已经弄死许多了;可是她弄死的越多,它们来的也越多。它们是从水槽上的窟窿爬进来的,我们于是把窟窿堵死。可是第二天晚上它们又从另外一个地方爬进来了,不过天晓得是从哪儿爬进来的。我们不得不找一只猫专门来对付它们,于是每天晚上厨房里都要有一场可怕的大屠杀。

巴巴罗特使我打头一个晚上起就恨他。第二天,情况更糟。我们得养成许多新的习惯;吃饭的时间变更了……面包的形状也跟我们那儿的不一样。他们管这种面包叫做“花冠”。您倒是听听这个名字!

在肉铺里,老阿努要买一块“炭火烤肉”,肉铺的伙计冲着她笑了起来;这个野人,他不知道什么叫“炭火烤肉”!……啊!我真腻味死了。

星期日,为了散散心,我们全家带着伞到罗讷河边去散步。我们本能地总是朝南,朝着佩拉什那边走去。“我觉得往那儿走我们好像离家乡近了,”我的母亲说。她比我还要垂头丧气……全家人这样散步是非常凄凉的。爱赛特先生发牢骚,雅克不停地哭,我呢,我总是走在最后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街上就觉得害臊,一定是因为我们太穷的缘故吧。

一个月以后,老阿努病倒了。雾损害了她的健康。我们不得不把她送到南方去。这个可怜的姑娘,她非常爱我的母亲,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离开我们。她求我们把她留下来,还保证她自己不会死。我们只有强迫她上船了。她到南方以后,没奈何只好嫁了人。

阿努走了,我们没有另外雇女用人,在我看起来,这简直是穷到了极点……看门人的老婆上楼来做些粗事;我母亲亲自做饭,把那双我那么喜欢吻的、美丽雪白的手都做坏了。至于出门买东西呢,是雅克的事;别人把一只大篮子往他胳膊上一挂,对他说:“你去买这样,你去买那样。”他买这样,买那样,买得很好,可是仍旧哭个不停。

可怜的雅克!他也不幸福。爱赛特先生看见他眼睛里老是含着泪水,到最后开始讨厌他,敲他的头……我们天天都可以听见雅克,你这个笨蛋!雅克,你这头蠢驴!”事实是,不幸的雅克,只要他父亲在场,就完全昏了头。他拚命地忍住眼泪,弄得那张脸非常丑。爱赛特先生给他带来了不幸。请听听这个水壶事件: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要坐下来吃饭,发觉家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

“要是你们答应,我就去拎,”雅克这个好孩子说。

他真的拎起了水壶,那是一把很大的粗陶水壶。

爱赛特先生耸了耸肩膀。

“如果是雅克去的话,”他说,“水壶准保打碎。”

“你听好,雅克,”这句话是爱赛特太太说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广你听好;千万要当心,不要打碎了。”

爱赛特先生接着又说:

“啊!你对他说不要打碎,也是白说,他还是要打碎的。”听到这儿,雅克伤心地说:

“可是,您为什么希望我打碎呢?”

“我不是希望你打碎,我是对你说你一定会打碎,”爱赛特先生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回答。

雅克没有再争辩下去;他紧张地拎着水壶,毅然走了出去,那神气好像是在说:

“啊!我会打碎吗?好,咱们等着瞧吧。”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雅克还没有回来。爱赛特太太开始着急了:

“但愿他没有遇到什么事就好了!”

“见鬼!你指望他会遇到什么事呢爱赛特先生没有好气地说,“他是把水壶打碎了,不敢回家。”

可是他一边说着,——尽管在发脾气,他还是世界上顶好的好人,边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准备去看看雅克究竟怎样了。他用不着走远,雅克就站在门外的楼梯口上,两只手空着,一声不响,站在那儿发愣。他看见爱赛特先生脸吓得发白。他说:“我打碎了,”声音悲痛而微弱,啊,那么微弱……他真的打碎了!……

在爱赛特家的记事录中,我们管这件事叫做“水壶事件”=到里昂大约两个月以后,我们的父母想到了我们的教育问题我父亲本来想把我们送去念正式学校,可是念正式学校太贵。“把他们送到唱经班学校去怎么样?”爱赛特太太说,“好像孩子到那儿去都很好这个主意很中我父亲的意。因为杀尼锡埃教堂离我们家最近,于是他们就把我们送到圣尼锡埃教堂的唱经班学校去了。

唱经班学校,非常有趣!不像别的学校那样把希腊文和拉丁文往我们的脑袋里塞,他们教我们辅弥撒、辅正祭、辅偏祭、唱圣歌、打扦、摇动吊炉奉香,摇吊炉要摇得漂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天里当然也零碎抽出几个钟头来学词尾变化和念Epitome,不过这只是附带的。首先我们得为教堂做事=每个星期至少有一次,米库神父在闻了一撮鼻烟,还没闻另一撮鼻烟以前,庄严地对我们说先生们,明夭早上不上课!我们要去送葬。”

我们要去送葬。运气有多么好!除了送葬,还有行洗礼、行婚礼、主教来访、给病人送临终圣体。啊!送临终圣体!我们要是能够参加,会感到多么骄傲呀!……神父捧着圣体和圣油,走在一顶小红丝绒的圣体伞底下。两个辅祭的小孩打着这顶圣体伞,另外两个小孩提着很大的镀金灯笼跟在后面。第五个孩子走在前面,手里摇着一个木铃。平常这个职务总是由我来担任……在圣体经过的路上,男人们见了我们把帽子脱掉,女人们用手划十字,我们经过一个哨所的时候,哨兵喊道准备战斗!”士兵们跑过来排好队。“举——枪!”官长嚷道……步枪响了,鼓敲起来致敬。我把木铃摇三遍,好像唱Sanctu的时候一样;接着我们就走过去了。唱经班学校里非常有趣!

我们每一个人在一个小衣柜里都有一套教会里规定的行头:一件有长尾巴的黑袍子;一件白麻布上衣;一件宽大的、袖子浆得很硬的白色法衣;几双黑丝袜;两顶小圆帽子,一顶是呢的,一顶是丝绒的;几条边上镶着小白珍珠的领巾,所有必需的东西都齐备了这种服装我穿起来好像很好看。

“他穿上了就像画上画的,”爱赛特太太说。不幸的是我长得太矮小,这一点使我很失望。您想想看,即使我踮起脚来,比我们守教堂的侍卫卡杜夫先生的白袜子也高不了多少。况且我又长得那么弱!有一次辅弥撒,要搬动那本厚厚的《福音书》,这本大书太重,把我拖倒了,我整个身子躺在祭台的台阶上。书架子摔坏了,书也给打断了。这一天正好是圣灵降临节,多么丢人!……不过除了我身材小有许多小小的不便以外,我对我的命运还是非常满意,常常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雅克和我,我们会说不管怎么着,唱经班学校非常有趣。”不幸得很,我们在唱经班学校并没有待多久。我们家有一位朋友,是南方一个学区的主任,有一天写信给我父亲,信上说如果我父亲愿意替一个儿子在里昂学校里申请走读生助学金,他可以帮忙。

“让达尼埃尔去。”爱赛特先生说。

“雅克呢?”我母亲说。

“啊!雅克!我要他跟着我;将来他对我很有用。况且我发现他有做买卖的爱好。咱们将来把他造就成一个商人吧。”

老文说,我不知道爱赛特先生怎么发现雅克有做买卖的爱好的。那时候,可怜的孩子只有流眼泪的爱好,况且也应该问问他……但是没有人去问他,就连我也没有人问。

我进了中学,头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是,穿罩衫的只有我一个。在里昂,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穿罩衫,只有街上的孩子,所谓的“小瘪三”才穿。我呢,却穿着一件,一件格子布的小罩衫,这件罩衫还是我家开绸厂时做的呢。我穿着一件罩衫,我的样子像个小瘪三……我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笑了。他们说:“瞧!他穿着件罩衫!”老师皱起眉头,立刻就对我起了反感。从那时候起,他每逢跟我说话,总是不情愿似的,带着(圣灵降临节:天主教重大节日之一。在复活节后第五十天。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他从来就没有用我的名字喊过我。他总是说:“嗨,您哪,您这个小东两丨”然而我已经对他说我叫达尼埃尔·爱—赛—特,说了足有二十遍啦……结果,我的同学们便给我起了“小东西”这个绰号。这个绰号我永远没法去掉不仅仅是我的罩衫使我跟其余的孩子不同。其余的孩子还有好看的黄皮书包,香喷喷的黄杨木墨水瓶,硬簿而的练习簿,下面有许多注解的新书;我呢,我的书是在河边书摊上买的发霉的、纸发黄了的旧书,一股酸臭气味;封而没有一本不是破破烂烂的,有时候还缺几页。雅克尽了最大力量替我用厚纸板和胶水重新把它们装订起来,可是他胶水总是用得太多,气味很难闻。他还给我做了一个书包,里而有很多格,非常方便,可是胶水还是用得太多。用胶水,装硬封面,成了雅克的一种嗜好,就跟流眼泪的嗜好一样。他在火炉前而経常放着一堆小胶水罐,只要他能够从铺子里溜出来一会儿,他就粘啊,装订啊,加硬封面啊。其余的时间,他出去送包裹,记录口授,上街买东西,一反正是一切买卖上的事。

至于我呢,我明白了:一个人如果享受助学金,穿的是一件罩衫,被人叫做“小东西”,那他非得比别人加倍用功才能够和别人平等。真的!小东西开始下定决心用功读书了。

勇敢的小东西!我现在还看得见呢,冬天,他坐在没有生火的卧房里的书桌前,两条腿用一床棉被裹起来。外而,霜结在玻璃窗上。从铺子里传来爱赛特先生口授的声音:“本月八日来函敬悉。”雅克带着哭音重复说:“本月八日来函敬悉。”

卧房的门有时候轻轻打开,爱赛特太太进来了。她踮着脚走到小东西跟前。嘘!……

“你在用功?”她低声对他说。

“嗯,妈。”

“你不冷吗?”

“啊!不冷!”

小东西在撒谎,事实上他很冷呢。

爱赛特太太于是带着她正编结的毛线活儿,坐在他旁边。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嘴里低声数着针数,时不时深深叹一口气。

可怜的爱费特太太!她老是想念着亲爱的故乡,她不指望再能看见了……唉!对她说来,对我们全家说来,不幸的是她就要再看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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