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小村庄在什么地方?它白色的房屋隐藏在地面的哪一条皱褶里?它们是在某个凹地深处,聚集在教堂周围,还是沿着大路活泼地一字形排开?或者会象一些任性的山羊那样爬上一个山坡,层层排列并将红色的屋顶半掩在绿树丛中?

这个小村庄是否有一个动听的名称?是一个柔和的、容易发音的法语名称,还是某个生硬的、充满辅音并象乌鸦叫声一样嘶哑的德语名称?

小村庄里的人是收割庄稼还是收获葡萄?这是块麦区还是葡萄种植区?现在村民们顶着烈日在地里做什么?傍晚他们沿着小路回来时,是否会停下来看一眼丰收的景象,感谢老天爷风调雨顺?

◎二

我乐于想象小村庄是在一个山坡上。它在那里,隐蔽在树丛之中,以至从远处看来,人们会以为它是一大片倒塌的、覆盖着苔藓的岩石。然而炊烟从枝叶间升起,山坡的一条小道上有些孩子在推一辆小车。于是平原上的人羡慕地注视着它,经过时带走了对他所瞥见的这个安乐窝的回忆。

不,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在平原的一个角落,在一条小溪旁边。它小得连一排杨树都可以把它完全遮住。它的茅屋犹如贞洁的浴女,消失在岸边的柳林之中。一块牧场是它的地毯,一道绿篱从四面把它围成了一个大花园。在附近经过的人看不见它。洗衣女的歌声象莺在鸣唱。没有一丝炊烟。它在绿色凹地的深处宁静地安眠。

我们谁都不知道它。附近城里的人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是如此微不足道,没有一个地理学家关心过它。这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一大堆名称响亮的城市当中,它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光荣和耻辱、谦逊地被人遗忘的无名氏。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小村庄才如此柔和地微笑。它的农民们在偏僻的地方生活,孩子们在河岸上打滚,妇女们在树荫下走路。它为自己的默默无闻感到幸运,充满了天堂的快乐。它离大都市的污秽和喧闹是多么遥远!它有足够的阳光,它的欢乐便是来自它的寂静、卑微和这排把它与整个世界隔绝的杨树。

◎三

而到了明天,整个世界或许会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小村庄。

多么悲惨啊!河水会变得血红,一排杨树将被炮弹削平,炸毁的茅屋将呈现出家家户户的绝望,小村庄将闻名于世。

不再有洗衣女的歌声,不再有在河岸上打滚的孩子,不再有收获,不再有寂静,不再有幸运的卑微。历史上有了一个新的、胜利的或失败的名称,新的血淋淋的一页,由我们的孩子们的血灌溉而肥沃起来的一个角落。

它笑着,它半睡半醒,它不知道将把自己的名称赋予一场屠杀,明天它会哭泣,以它垂死的喘息回响在整个欧洲,然后成为大地上的一滩血迹。如此快乐、如此温和的小村庄,将被一圈不祥的阴影所包围,脸色苍白的来访者们从它的废墟面前走过,就象经过陈尸所盖墓的石板。它将受到诅咒。

如果它是奥斯特尔利茨或马让塔,我们就会听到它的军号声在我们心中回响。如果它是滑铁卢,它就会象引导国葬仪式似的、蒙着黑纱的鼓敲出的声音那样,凄凉地萦绕在我们的记忆里。

那时它将怀念它孤独的河岸,无知的农民,它这个远离人群的、只有每年春天归来的燕子才知道的偏僻角落。它为被玷污而感到耻辱,它的天空乌鸦乱飞,它肥沃的土地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它将作为两个民族会互相扼杀的危险场所和可疑的地方而遗臭万年。

本来是爱情的安乐窝、和平的安乐窝的小村庄,将只成为一块墓地,一个公共墓穴,连忧伤的母亲们都无法到这里来送花圈。

◎四

法国在世界各地留下了这些遥远的墓地。在欧洲我们到处都可以跪下来祈祷。我们宁静的田野只叫做拉歇兹神甫、蒙马特尔、蒙巴纳斯,以及一切标志着我们的胜利或失败的名称。从中国到墨西哥,从俄罗斯的雪地到埃及的沙漠,天空下没有一块土地里不躺着一个被杀害的法国人。

在乡村天边的安宁中沉睡着僻静的墓地。其中的大部分,几乎所有的墓地都在某个荒芜的小村庄旁边,村庄里倒塌的墙壁至今还充满了恐怖。滑铁卢只是一个农庄,马让塔只有50户人家。一股可怕的风吹过这些小得可怜的地方,于是它们在前一天还是纯洁的名称便沾上了如此强烈的血腥味的火药味,使人类一提起它们就毛骨悚然。

我沉思地注视着一份标明战场的地图。顺着莱茵河两岸,我琢磨着所有的平原和山岭。小村庄是在河的左面还是右面?应该在要塞周围还是到更远的某个荒僻的开阔地去寻找它?

于是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这种安宁,白色房子前面这排整齐的杨树,这块在燕子飞行时掠过的牧场,这些洗衣女的歌声,这块就要被战争玷污的、军号将突然在天边到处吹起污垢的处女地。

小村庄啊,它到底在哪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