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五十年前,在凡尔赛住着贝尔加斯先生,他过去是商人。他在呢绒生意中发了一笔大财。这个老头是个高个儿,肩膀宽阔,长着一副冷酷多疑的面孔;灰白的浓密的眉毛在他浅灰色的眼睛上投下阴影,他的长鼻子、薄嘴唇和有棱有角的面颊使他的面容具有一种冷酷的神情。

作为服装商的儿子,他在街道交易的可耻的投机中长大。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他父亲放到他胳膊上的破衣烂衫中爬行。他很早就学会了赢利的诀窍,他在他的家庭以低价购进,然后又用双倍价格卖出去的旧衣服中长大。他所有的本能,他所有的野心都转向买卖;在15岁的时候,他已经把人们看成仅仅是为精明的售货者做猎物而被带到地球上的笨蛋。

他父亲在死的时候留给他一笔财产。贝尔加斯于是看到天际在他面前展开。他贪婪地投入昂贵的交易中,并且把小高利贷交易的非法所得和其谨慎与怀疑带入其中。他虽然是文盲,但本能地学会四则运算和记帐,在进行广泛的商业联系方面无人可以与之相比,他以野兽的顽固在他的钱柜里堆积金钱。他有一种特别的嗅觉,使他总是做成功买卖。他在他的办公室里不停地冷静地进行活动,以无情的意志来取得最小的买卖的成功,他把他的顾客们当作必须战胜的敌人。这样,他就象面临抉择关头而进行搏斗的人那样,疯狂地积累下可观的收益。而且他善于吝啬地保管他孜孜以求赢得的财富。他酷爱金钱袋子,他带着因焦虑和嫉妒而产生的颤抖照看着这些钱袋子。他用一只手捞取公众的金钱,用另一只手,把它们埋在他的口袋深处。

当他的口袋满得要裂开时,他决定生活在阳光下。他怀有暴发户的热烈的欢乐,心想他可以怎样挥霍,可以买到什么样的享乐。他过去是凡夫俗子,他想补偿自己的工作和吝啬,逢场作戏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他的第一次挥霍是在凡尔赛购买了一幢小房子;他的第二次挥霍是娶了一位孤女,他是她的监护人,他叫吕西娜,是他的朋友儒尔蒂埃上尉的女儿,这位朋友是在蒙米拉耶被打死的。

吕西娜只有18岁。她出自圣·德尼修道院。在修道院里,她对贝尔加斯怀有一种子女的爱,她的父亲是把她托付给他的。当呢绒商来看她时,她象一个小孩子那样扑上去搂住他。这位商人让她吻自己;大概他已经为自己保留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吕西娜从修道院到凡尔赛的小房子去一趟就返回了;她的监护人只让她从载着她的马车的门口看外面的世界。她天真烂漫,象一个幸福的和被宠惯的女孩那样看待生活。当贝尔加斯在几个月后平静地对她说他要娶她时,她并不显得过分惊讶。在她心中或许有一种感情和幻想的默默的反抗,但是她不懂得她感到的轻微的压抑,她微笑着把她的手放进老头的手中。她认为事情就是这样,年轻的孤女总是嫁给她们的养父。

在七年之中,贝尔加斯的衰老、吝啬和粗暴使吕西娜受着重负。这个年轻的女人由于艰苦的磨炼而失去天真,并且获得了一种从容的自尊。

当这位昔日的商人一结婚的时候,他把他的妻子看成是他财产中的一件贵重物品。他所有的商人的本能全都恢复了;他非常吝啬、易怒、嫉妒。他现在需要照看他的金子和照看吕西娜,她的美貌和青春可能诱惑那些拐骗者。于是,他对她采取了他对钱袋采取的那些谨慎措施;他把她关起来,疑心而恼怒地在她房间周围警戒。他想出了一种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的侦探活动。这就是商人的争吵、蓄意的恶毒言行、一种不停的压迫。贝尔加斯由于百无聊赖,由于不再有顾客可以诈骗,不再有雇员可以折磨,通过使他的妻子屈从于他的自私自利的意志而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他以生意人的粗暴和暴发户的顽固,象处置一包贵重商品那样处置她。

吕西娜从第一次争吵起就起而反抗。她感到在她心中沉睡的高傲和庄重苏醒了。她一下子变了;她从天真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为受到丈夫不公正的怀疑和粗鲁数落的典型女人。于是,纱幕撕开了;她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她痛悔自己盲目地投入这个她不可能热爱的男人的怀抱。她同时产生了一种承担责任的高尚的想法,这种想法支持着她,并且使她平静而坚定地接受自己的处境。她垂下头,她毫无怨言地承受着辱骂和怀疑。她甚至不屑于欺骗这个可怜虫,他的侦察、愤怒和嫉妒是一种持续的侮辱。

然而,她不能压抑自己的感情。她爱上了一个人。

在附近的一座房了里,住着一个青年人,名叫乔治·德内。他象她一样也是个孤儿,拥有一小笔财产,在他与贝尔加斯夫妇在巴涅尔的温泉相逢后,他住到了凡尔赛。在他鼓足勇气向吕西娜说出表示爱情的最初几句话后,这位年轻女子就象对待兄弟、对待情人一样接待他。她对他承认她爱他,同时又对他说只要她的丈夫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属于他。她的高傲使她不会犯下过错。她虽然产生了激情,但依然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乔治,恭顺而听话,欣赏她的严肃高傲和温和柔顺,他象奴隶一样追随着他热爱的女人,不怀任何希望,只寄希望于偶然,心想贝尔加斯可能会死去。为了等待,他只要住在吕西娜所住的同一条街就行了。他有时在窗口看见她,他相隔很久在散步场所遇见她。温和而忧伤的一瞥告诉他,他还始终被爱着,这个信念使他感到安宁。

贝尔加斯在这两位年轻人交换了第一道目光后就明白他们很快将要相爱。他具有昔日的商人的敏感和狡猾,这使他成为真正的密探。他产生了怀疑,他琢磨着每一道目光和每一次微笑,他确信从来没有爱过他的妻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于是他发怒了,他甚至殴打他的女奴,更严密地控制她。在乔治的青春面前,他的年老的心由于狂怒和无能而颤抖;他感到自己苍老,他明白他不能战胜一个对他怀有好意和仁慈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生活在一种持续的愤怒中;由于他自己灵魂卑鄙,他认为吕西娜只寻找一个有利的机会,在她逃脱他的监视的日子,她会欺骗他,并且嘲弄他。他加倍地残暴无情。在每天的争吵中,他百般地诋毁她,指责她下流卑鄙,刺伤她,同时与自己的胆怯和复仇的想法疯狂地斗争着。

“你为什么侮辱我?”吕西娜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有你所说的卑鄙感情的话,你会促使我犯下过错。”

“你有一个情夫,”贝尔加斯粗鲁地大叫,“昨天,我还突然看到你对那个年轻人微笑,他总是从你的窗下走过……不是吗,你等着开门和他一起私奔。”

“你疯了,先生……我毫无私奔的念头。我已经对你说过,你可以安心地睡觉。我的良心和我作为女人的高傲把我留在你家里,尽管你做出种种拙劣的和残酷的努力要把我从你家里赶出来。”

“但是你不爱我。”

“那当然。”

“你爱另外一个男人。”

“是的。”

吕西娜回答得清楚而坦率,这使贝尔加斯很痛苦。性格狡诈而多疑的老头无法理解这位年轻女子采取的高尚而坦率的态度。他始终认为她在对他扯谎,他时时刻刻都在怀疑她准备私奔,他把她断然的回答视为一种转移他的注意和嫉妒的巧妙方法。因此,如同他所说,他不让自己入睡;他每天早晨都想出一种新的欺侮她的做法,他采取一些可笑的防范措施。吕西娜怜悯地耸耸肩膀;在她的丈夫布置在她面前所有的陷阱之中,她自在地我行我素;她确信自己不会失足,她在宁静和忧伤中坦然地生活着,不考虑针对她的一举一动不停地设下的圈套。

根据医生要他去娱乐和旅行的建议,贝尔加斯到了比利牛斯山。长期以来他患着心脏病,他感到的气短和激烈的心跳使他陷入极度的忧伤和暴躁中。当他回到凡尔赛的时候,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乔治顽强地跟着他,这使他感到某种惊恐;当他得知这位年轻人定居到他家附近的一座房子里的时候,他明白他妻子的情人在等待他的死亡。想到在同一条街道有一个男人在注意他的面孔上病情的变化,他就浑身冒冷汗。他只要遇见乔治就会想到自己死去的可怕时刻。这个年轻人在他看来终于显得十分不吉利;他在恶梦中看见年轻人变为猛禽,扑到他还温热的尸体上。

想到自己很快要暴死,他感到无法忍受。他还怀着模糊的希望;医生们从来不把真相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的病人,卡尔勒医生把贝尔加斯当作胆怯的孩子。这位昔日的商人心中无数,从极端的自信变为极端的不安。在他的怀疑中,有一种折磨他的可怕的恐慌。乔治的存在使他勇敢起来。一天,他想了解全部的真相。他把卡尔勒医生请来。

医生长时间不想说话。贝尔加斯带着如此恐怖的神色询问他,他害怕因向对方承认其病情的严重而使听者一命呜呼。他为贝尔加斯听诊、叩诊,确信病人随时都会丧命。这个老头儿一边颤抖一边哀求医生说实话,什么情况都不对他隐瞒;他以家庭的重大利益为理由,他变得如此恳切,卡尔勒医生终于对他承认死神就在门口。

当医生走开后,贝尔加斯瘫在安乐椅上。现在,他怀有一种信念,一种可怕的信念,这使他的太阳穴上沁出了冷汗。他不敢动弹;他觉得他身上的弹簧就要折断;无论是他身体的轻微颤抖,还是内心的轻微动荡,都使他觉得听到可怕的断裂声。在惶恐的幻觉中,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台发生故障的机器,一粒灰尘就可以停住它的运转。他焦虑地所着自己的心跳,他听到自己还活着,于是他又侧耳倾听,想知道血液是否突然在血管里停止流动。

医生曾经告诫他避免强烈的冲动,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呆着,不敢发怒,尽力忘记他悲观的想法。他本来是愿意温和而平静的。一种想法折磨着他:他看见自己死了,裹着一块破烂的裹尸布,在地下腐烂,他同时看见吕西娜和乔治结合在一起,美丽而年轻,富有和幸福。当他陷在黑暗而潮湿的墓穴深处时,这对情侣却生活在阳光下,生活在清澈的天空下,沉醉于他们的柔情和他们的成功之中;情妇和情夫高高兴兴地掏空他的金钱袋子,把他的金钱用于寻欢作乐,用以度过疯狂的、充满抚爱和奢侈取乐的日子。这幕情景使他感到愤慨和绝望;他就要跃起并且大叫;随后,突然他回想起医生的嘱咐,他害怕因发怒而送了自己的命,他低低地嘟哝着,他寻找自己最后的一个办法来把吕西娜和乔治永远分开。

那天晚上,他留下他的妻子。他终于明白这颗忠诚而有力的灵魂的正直和真诚。他想从吕西娜那里获得一个慎重的誓言,他知道吕西娜会履行这个誓言的。

“听着,”他对她说,“我的身体不行了。卡尔勒医生离开这里时给我留下的希望不大。应当预见到各种情况。如果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能平静地死去……首先,我需要向你提醒把我和你的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友情。我几乎把你养大了,我使你变得富有,我以兄弟和丈夫的双重身份照料了你。”

吕西娜默默地听着他的话。

“我什么也不怪你,”她带着轻微的苦涩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自我夸奖,你会迫使我抱怨,对你说出你犯下的过错。”

“好吧!原谅我吧!”贝尔加斯以低沉和哀求的声音说道,“我可能搞错了。我按照我认为应当做的那样行事。如果说我伤害了你,你瞧,我现在悔过了。”

他卑躬屈节。恐惧和要达到自己目的的强烈愿望使他在这个年轻的女子面前屈服。他费力地喘着气,继续说:

“我要求你这样做……你对我发誓,在我死后你一直当寡妇,并且永远为我服丧。”

刚才掠过一丝怜悯的吕西娜的面孔变得严肃而冷淡。

“我永远不会对你发这样的誓,”她说。

“为什么?”贝尔加斯问道,他的声音开始因愤怒而发抖。

“因为我不打算履行这样的誓言……我从来没有说过谎。”

“那么你要再嫁人。”

“或许……我一直坦率地回答你的问题。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使我失去了对你的所有好感,我的责任只是作为诚实的妇女而生活,没有任何事要隐瞒,并且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所想。你了解我的感情;不要要求我做我无法答应的事。”

贝尔加斯因软弱无力和愤怒而透不过气来。他以野兽的目光目送着吕西娜出去。一个复仇的计划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个计划是如此可怕,如此残酷,他自己也退却和颤栗了。

◎二

贝尔加斯有一个妹妹在巴黎,她生活得相当艰难。阿加特,在16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位服饰用品商的年轻店员,他的白衬衣、他的傻乎乎的和红润的面孔吸引了这个虚荣的小姑娘。她不顾父亲的忠告嫁给了包尔迭,她父亲觉得这个店员过于爱整洁,而且太瘦弱了;这位老服装商本希望找一个肩膀宽阔的奥弗涅人做女婿,在需要时可以为他抱起一大捆衣服;他不相信这位年轻店员白皙的手和修剪成杏仁形的指甲,他说这样的手价格太高了。

阿加特坚持己见。当包尔迭走进她父亲肮脏和黑洞洞的店铺时,在他蜡一样的面孔前,在被香油贴在太阳穴上的他的一缕缕发亮的头发前,她心醉神迷。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体上发出强烈的麝香的香味,使习惯于呼吸在商店潮湿的角落里飘荡的令人恶心的气味的女孩子沉醉了。于是她在心中进行比较;她的情人瘦削,身上穿着细呢服装,脚登锃亮的皮鞋,在沿墙挂着的松软和弄皱的劣质服装中,在她看来显得极其高雅和漂亮。她自己则因为接触积有污垢的布料而把手弄脏了,而且,她穿着女佣的衣服,浑身脏乱,在包尔迭面前她十分谦恭并且觉得他远远胜过自己。包尔迭一文不名,在这家店铺里嗅到了银钱气味,尽管店里的旧衣服的难闻的气味使他恶心,他依然带着漂亮小伙子的浑身香气风度翩翩地到店里转悠。

当他娶了阿加特以后,他耐心地等待服装商的死亡,后者意识到不要让他焦急地等待五年以上。年轻人得到了遗产,离开了他的商店,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在几年的时间里过着他为之而生的喧闹而空虚的生活。他赌博,追逐轻浮的女人,吃夜宵,喝得半醉,愚蠢地把钱从窗子扔出去。一天上午,人们把烂醉如泥的他带到他妻子那里;他躺在人行道上过了半夜。八天以后,他死于胸部炎症,只留给阿加特几百法郎。

年轻的寡妇并没有绝望。三年以来,她就指望这种性质的意外事故来使她摆脱自己的丈夫。她的糊涂顶多只延续了两年。在作为富人的包尔迭的挥霍和腐化面前,老贝尔加斯传到阿加特血管里的吝啬和商人的贪婪在她心中复苏,并且使她对把她的钱抛给其他女人的这个男人怀有暗中的仇恨。她只有一种悲伤,她只觉得他死得太晚;当她在到处寻找之后,看到自己的财产只落下七百法郎时,她大发雷霆。

她去向她的哥哥借钱,他那时正生意兴隆。她想学他的榜样,开业,不管卖什么,发财。贝尔加斯相当冷淡地接待她,而且几乎把她撵出门去;他对她说她只是个傻瓜,她象个呆子一样让人挥霍自己的金钱,并且说她与其把自己的那份遗产给一个无赖,还不如把这份遗产让给他;他又说他不会借一个苏给她,因为他认为她很笨,根本没有能力挣钱。

阿加特被她哥哥蔑视的语气刺伤了,她看到贫困的前景,决定用她剩下的几百法郎来碰碰运气。她在昔日的圣·维克多区的最臭的一条小街——桑树街租下一间地下室,开了一家销售服饰、脂粉的小店。第一天,她全部的商品就是她挂在钉子上的自己的服饰。后来,她廉价买下人们提供给她的旧衣衫,她把地窖塞满了无名的东西;好象一个拾破烂的人在那里倒下了一筐筐垃圾。阿加特终于可以维持小小的营业额,这帮助她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但手中从来没有一笔钱可以使她扩大或者缩小一点她的生意。她被迫选择的街区使她只能寄希望于生活贫困的下层市民,她要诈取钱财也是徒然,她的利润一直微乎其微。

她在年轻和还容光焕发的时候进入了她的地下室,在几年之中,她变得好象畸形,象一个荡妇那样丑陋。她摆出扭腰曲腿的姿态,操着把他们的衬衫卖给她来换酒喝的醉汉和可怜女人的下流语言。她的身体变得粗壮,意气消沉,气色象酒鬼,穿着破衣烂衫。她整个身心都萎靡不振。看到这个嗓子嘶哑、粗笨和难看的大姐,谁也认不出那当年在故作高雅的包尔迭面前发痴发狂的小姑娘。

被顾客们恭维地称为阿加特夫人的她,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她的哥哥。她曾经有两三次回到他家,为的是同情他,也为了看看她是否能从他那里捞上几个苏;由于总是碰壁,她最后不再到那儿去了,由于贝尔加斯也不想迈进她的家门,哥哥和妹妹各处一方,从来不互相惦念。有时,阿加特夫人幻想他的哥哥死去,由她来继承财产;除此而外,她是想不到她哥哥的。当贝尔加斯结婚的时候,这位服饰脂粉女商人非常愤慨;她把这门婚事视为一种真正的掠夺。她想出席婚礼,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她的哥哥看到吕西娜的厌恶,让她明白她不该回来。她没有回去,但她对新婚夫妇怀有一种刻骨仇恨;她渴望着能够复仇。

情况就是这样,直到有一天她收到贝尔加斯的一封信,他急如星火地催她到凡尔赛。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真正的事件。她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心中涌起模糊的希望;她的哥哥或许要死了。她一刻也不耽搁。在自己的店里挑选了她最漂亮的服饰,一件浅黄的丝绸裙子,一条大花枝图案的橙色披巾,一顶带有一束花的草帽。她想显得富有。她戴上人们给她作抵押的所有首饰,八到十枚戒指,两只凹凸不平的手镯,一条又宽又平的表链;她没有表。当她梳妆打扮停当后,她活象一具套着华丽俗气的旧衣服的人体模型。她动身了,对她在桑树街引起的轰动颇为得意。

她找到了她的哥哥,他半躺在安乐椅上,面孔灰白并且变了样。贝尔加斯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妹妹的鲜亮衣着,她炫耀着自己浅黄的绸裙子,拘束而做作地出现在他面前。

“啊,你来了,”他以粗鲁的口气对她说,“我从今天上午起就等你了。”

“但我没能更早点来,”她以傲慢的神色回答道,“你得承认我是乐于助人的。我本来很想呆在家里。”

她在说谎,她不愿意表现出她是急不可待地赶来的。

“好了!”贝尔加斯辛辣地嘲笑道,“你还是老样子……你始终是个傻子,要是你做出新的蠢事的话,我是不会惊讶的……啊!你本想呆在家里!”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注视着他的妹妹,好奇地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耸耸肩膀。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他继续说下去,“你没有变美,我亲爱的,你的穿着真奇特……你生活在什么社会里,上帝!”

他冷笑着,但,突然,他把手放到胸部,面色苍白。一阵可怕的痛苦使他想起威胁着他的死亡,并使他失去了嘲弄人的欲望。他不住地看着他的妹妹,以压低的声音补充道:

“说真的,你本来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总算机遇帮了你的忙,我别无他法……你马上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可是在告诉你我要求你做什么之前,我要求你坐在那儿,那个角落,听我要与我的医生进行的谈话……然后我们再一起谈。”

在她哥哥面前始终担惊受怕的阿加特一言不发,坐到贝尔加斯指给她的椅子上。在半个小时里,她呆在那儿没有动弹,也不说话。病人瞪着眼睛,抿着嘴唇,沉思着。不时,在他身体抖动时,他的面色变得象纸一样白,惊恐在他萎靡不振的脸上刻下一道道僵硬的皱纹。

卡尔勒医生来到后,坐到老人身旁的一张矮椅子上。

“医生,”老人对他说,“我把你请来不是为了要你把我的病治好;你对我说过,我的病是不治之症……我仅仅希望告诉我更加明确的判断,如果可能的话,说明白我在哪一天会死去。”

医生犹豫不决;他看着阿加特夫人,她的哥哥刚说出几句话,她就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准备痛哭。

“你尽管说,”病人继续说,“这位夫人是我的妹妹,我要她知道你的答复。”

“毫无疑问,”医生于是回答说,“你要求我说的情况我是不知道的。你曾经迫使我说真话;我向你承认了你病情的严重,但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灾难来临的日子。”

“那么会不会还有点希望?”贝尔加斯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很不幸,一点希望也没有。”

“但是我连一两年都活不了吗?”

“是的……顶多六个月,一切都会完结。”

“那么是不是死亡随时都会突如其来地把我打倒?”

医生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没有回答。

“是的,”他终于说道,“这是可能的……但是,求求你,不要生活在这些想法里;你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这位老人或许希望不这样明确地答复。虽然他已经心中有数,但医生的直言不讳依然使他痛苦。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忘记了使他安排这幕情景的凶险的计划;他在眼前只看见死亡,带着贫困和潮湿阴影的死亡。无情的意志驱使着他稍稍抬起身。

“好了,先生,”他对医生说,”谢谢你……我可以安排我的事务了……如果病情发作的话,我会叫你的。”

医生离去了。阿加特夫人,在她的角落里,终于成功地哭起来。她大声地哭泣着,她一边哭泣一边心想自己没有搞错,她的哥哥把她叫来是因为他就要死了。想到吕西娜,她感到不安。随后她心想这个病人可能要她做什么事。再说她庆幸流下眼泪,并且毫不吝啬自己的泪水。在几分钟里,贝尔加斯好奇地看着这个令他失望的人;这幕情景使他惊讶。他做了一个腻烦的手势。

“好了,”他说,“不要这样哭。我让你来不是要听你哭泣的……你完全知道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阿加特夫人平静下来。

“你已经听到医生刚才说了些什么,”老人继续往下讲,“我患的是不治之症,今天或明天我都可能死去……我打算把你作为我的全部财产的遗赠承受人;只是你必须帮一个忙。”

听到全部财产的遗赠承受人这句话,这个服饰脂粉女商人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狂喜。她的眼泪干了,眼中闪出炽热的光彩。

“你不再哭了,”她哥哥又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本来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我指望你帮的忙是:你回到巴黎,搞到一种大剂量的毒药,然后带给我。”

阿加特夫人不明白。她十分惊恐,不敢询问,带着奇特的笑容看着她的贝尔加斯。

“噢!别害怕,”他补充道,“我不想犯任何罪……这种毒药是给我自己用的。我不想等死,我想立即自杀。情况就是这样……行了,你决定吧;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老妇人局促不安。她很愿意把毒药弄来,但是她不知道如何直截了当地说她接受这个任务。她觉得这样做是不妥当的。随后,她别无他法,又挤出眼泪,同意了。

“那么你过来吧,”贝尔加斯说,“我不能对你高声说我还要对你说的话。”

他用几句话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他明白有必要使她了解情况。他想把吕西娜和乔治永远分开,他产生了恶毒的想法,他想自杀,并且使人把毒杀的指控指向他们。他将把自己的尸体抛到他们的接吻之中,他将通过残酷的讽刺让法庭为他报仇。人们将把他们关起来,人们或许将在断头台上把他们处决,他们在满足他们的爱情之前将在冰冷的土地里重新见到他。他快乐地品味着这个希望,死亡在他看来不再是那么可怕。既然他死亡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宁可超前几分钟,并且把这对情侣拖进他的墓穴。想到他将把妻子和自己一起带走,想到这样做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碰这件脆弱的宝贝,他的吝啬、他的嫉妒全都得到了满足。

阿加特夫人听着他的话,只想到遗产。她在贝尔加斯的复仇中看到的只是干掉吕西娜的一种便捷的方法。她所做的不体面的生意使她变得毫不谨慎多虑。再说,发财的想法使她变得疯狂。第二天,她回来了,带来了她早已买好的砒霜,这砒霜她原本是用来杀灭在她店里啃衣服的老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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