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粉灰色的云层从地平线上升起,逐渐布满了天空。空气因微微吹起的寒风而颤动。接着,一片无边的沉寂、一种柔和与冰冷静静地降落在沉睡的巴黎。漆黑的城市在沉睡,雪从冰凉安宁的空中缓缓地落下。天空无声无息地用一块洁白无瑕的地毯盖住了睡眠中的大都市。

巴黎醒来的时候,看到新年已在夜里为城市披上了白色的罩衣。城市似乎既年轻又贞洁。不再有溪流、人行道,也不再有黑魆魆的马路:街道成了宽阔的白色缎带,草坪上铺满了白色的雏菊。这些冬天的雏菊也在阴暗的屋顶上盛开。每个突出的地方,窗台、栅栏、树枝上都装饰着轻柔的白色花边。

可以说都市成了一个小姑娘,具有新年动人的青春活力。她刚刚除去她的破衣烂衫、泥泞和灰尘,穿上了漂亮的薄纱连衫裙。她轻轻地呼吸着纯净新鲜的空气,象爱打扮的孩子一样展示着它纯洁的饰物。

令人吃惊的是她为居民们着想,为了使他们喜欢,她抹去了自己的污迹,在清晨向他们微笑时焕发着处女的动人光彩。她似乎在对他们说:“我在你们睡着的时候使自己变美了。我要祝愿洁白的、充满希望的新年给你们带来快乐。”

就这样从昨天开始,城市重又变得洁白无瑕了。

冬天的早晨,当人们推开百叶窗时,没有什么比潮湿寒冷的黑色街道更令人忧伤的了。弥漫在空中的发黄的雾气,凄凉地沿着墙壁飘动。

然而当雪在夜里为大地无声地铺上厚厚的地毯之后,人们便会发出高兴和惊讶的赞叹。冬天的一切丑陋都烟消云散,每幢房子都象一位穿上皮衣的美丽的夫人,屋顶快活地显现在洁白明亮的天空里,这是寒冬最兴旺的时期。

从昨天开始,巴黎经受着雪给孩子和大人们带来的欢乐,大家都傻呵呵地兴高采烈——因为大地一片洁白。

在巴黎,有些景色是无与伦比地开阔。习惯已使我们变得冷漠了。然而爱闲逛的人,那些在风中游荡,寻觅令人赞叹的动人景致的人,对这些景色都了如指掌。至于我,我最爱从巴黎圣母院到夏朗东桥的这一段塞纳河,我从未见到过比这里更为奇特和开阔的地平线。

下雪的时候,这里的景色就更加开阔了。阴暗发黑的塞纳河在两条耀眼的白带中流过,人迹罕至的堤岸静悄悄地伸向远方,灰白色的、柔和而单调的天空显得无边无涯。而在汩汩作响的泥浆水里,在这些白色和平静之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忧伤,一种苦涩而悲哀的柔情。

这天早晨有一只船顺河而下。船上落满了雪,在阴郁的水面上显出了一个白点,活象一块被水流冲走的河岸。

哪个作家会用笔来描绘巴黎的各种景色,他就必须写出城市的面貌随每个季节而改变,雨季发黑,下雪变白,因五月的春光而欢快,在八月的骄阳下炽热而疲乏。

我刚刚穿过卢森堡公园,它的树木和花坛我都认不出来了。啊!在橙黄色的夕阳映照下,波纹般地闪着金光的青枝绿叶,现在显得多么遥远。我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公墓里。每个花坛都象一座坟墓的巨大的大理石台面,四处丛生的小灌木则象黑色的十字架。

梅花形的栗树象大块研磨过的玻璃褶褶闪光。制作得十分精美,每根小枝上都装饰着纤细的水晶,褐色的树皮上覆盖着精致的绣品。人不敢碰这些轻巧的玻璃器皿,担心会把它们打碎。

大路上踩出了散步的痕迹。挖土工人把地面掘成宽阔的伤口,活象一些公共墓穴。雪堆在这些坑的四周,使它们阴森森地张着嘴,在白雪旁边显得黑洞洞的,似乎在等待着穷人的不值钱的棺材。

只有树木以大块研磨过的玻璃般的闪光保留着纤美的雕镂花纹。那边平台上的雕像在白色的外套下发抖,从栏杆上方注视着纯洁的、未被玷污的草坪。

然而也有一些巴黎人不大喜欢雪,我想谈谈这些灵活的灰色的麻雀,它们的叽叽喳喳和大胆放肆已经是尽人皆知了。

它们不在乎雨水和灰尘,能够在泥泞里跳跃而不弄脏爪子。但是可怜的小家伙在雪地里跳来跳去寻找面包屑的时候,便会发出绝望的呼唤。它们失去了吵吵闹闹的和嘲弄人的气派,可怜巴巴地发着火,饿得直叫,它们认不出平时可以饱餐一顿的好地方了,惊慌地飞来飞去,因饥寒交迫而变得迟钝麻木。

要问问住在阁楼里的居民吗?他们都会告诉你,这天早晨有麻雀来用喙啄他们的窗户。它们要进来吃东西和取暖。这些大胆的小动物了解人、信任人,知道我们并不凶恶。我们上街时它们曾在我们的脚边吃过东西,所以它们完全能到我们家里的桌子上来就餐。

那些打开窗户的人看到进来的麻雀都喜欢抚爱和顺从人意。它们停在一件家具的角上,因为暖和而快活地抖着羽毛,高兴地啄食着撕碎了放在它们面前的面包。后来当阳光把雪染成玫瑰色时,它们便振翅飞去,并轻轻地鸣叫一声表示感谢。

在天文台旁边的十字路口,我见到了一些冻得哆嗦却兴高采烈的孩子。他们有三个人,两个12岁左右的男孩穿着那不勒斯的服装,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皮肤被那不勒斯的阳光晒成了褐色。他们把自己的乐器放在一个雪堆上,两把竖琴和一把小提琴。

两个男孩在用雪球打仗,不时尖声大笑。小女孩蹲着,着迷地把发青的手伸进白色的地面,用破布包着的褐色的脑袋显示出陶醉的样子。她用两腿夹住红色的羊毛裙,裸露着的可怜的小腿在发抖。她浑身冰冷,玫瑰色的嘴唇却微笑着神采焕发。

这些孩子大概只知道骄阳的炎热,寒冬和柔软的雪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欢乐。他们是街上过路的鸟儿,来自灼热而艰苦的地方,他们在冬季的白色世界中玩耍,以至忘记了饥饿。

我走到女孩子身边:

“你就不怕冷吗?”我问她。

她以孩子的无所顾忌的目光看了看我,睁圆了黑色的眼睛。

“哦!不,”她用她的方言回答我,她的双手热得发烫。“这太好玩了。”

“可是你等会儿就拿不住你的小提琴了。”

她显得很害怕,跑过去找她的乐器。然后坐在雪地里,用冻僵的手指尽力拉起弦来。

随着这支粗野的乐曲,她唱着一支尖利而不连贯的、使我感到刺耳的歌。

红色的裙子在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热烈的斑点,这是在巴黎的雾中隐没的那不勒斯的太阳。

不过都市并未长期保持它漂亮的白袍,她新娘般的梳妆在阳光下从来不会持久。早晨她穿着所有的花边、最轻柔的薄纱和最鲜艳的绸缎,往往傍晚就已被玷污、被打碎了饰物。到第二天,洁白的长袍就成了破布片。

空气变得更暖和,雪在发蓝,细细的水流沿墙流过,于是解冻开始了,讨厌的解冻使街道泥泞不堪。一切都散发着潮气,城墙颜色发灰,粘乎乎的,树木似乎已腐烂和干枯,溪流成了发黑和无法穿过的污水坑。

于是巴黎变得比从前更加卑污、更加阴郁、更加肮脏。它想穿上美好的衣料,但这些衣料已成了在马路上乱拖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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