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正在康复的病人的日记)
◎四月一日
今天上午,医生离开我的时候,友好地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行了,一切都很好,”他对我说道,“我对您负责。剩下的问题只是恢复您的健康……天气很好。晚边上,您可以下床稍微活动活动。”
他走开后,我听见他在隔壁的房间对弗朗索瓦兹说:
“您的主人得救了,我的姑娘。现在,只等春天来使他完全痊愈了。”
我仰面躺着,闭着双眼,低声地对自己重复医生的美好话语。我感觉不到自己被六个月的病痛减轻的身体。我深深地享受着我的虚弱,享受着极度的和适意的乏力,它把我的梦幻从我肉体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觉得我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睡着恢复体力的觉,我的思想在我虚弱的身体之上自由地飘荡。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没有比这些危象时刻之后的疲惫时刻更美好的时刻了。最大的幸福就是做一颗灵魂,就是相信肉体死亡和它永远不会再受苦,人将永远这样幻想,永远不再抬手,永远不再动脚。
在我的疲乏中的模糊的轻微响声中,我不停地听到医生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只等春天来使他完全痊愈了。”我不想进一步治疗了。有什么用!我的肉体死亡了,我的精神深深地享受着我的肢体的死亡。我害怕唤醒在给我造成极大痛苦后保持如此平静的我的身体。我听着在房间里走路的弗朗索瓦兹放轻的脚步声,我觉得这些脚步声来自很远的地方。我睡着了,梦见我躺在墓地的一个墓穴里;墓地满是人,满是散步者,我听见他们的脚在我头上的沙子上吱吱作响。于是我自语道:
“做个死人是多么惬意啊!”
我被一阵嘎吱声弄醒了。我明白弗郎索瓦兹把窗户打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拂过我的脸庞,这股清风如此柔和,使我感到春天的气息。我想春天进入我的房间,为的是使我完全痊愈。我站起来止视着充满朝气的光芒。
我的房间被明亮的光线照得一片洁白。六个月来,我觉得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深处象垂死者一样发出嘶哑的喘气声;当我在狂热的颤抖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面前仿佛有一堵雾霭形成的墙。今天天空是晴朗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射进,金黄的一片铺在地毯上。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看着,什么也不想,这片阳光渐渐地移近我的床铺;将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它慢慢地爬到我的被子旁,很快泻在床上。我干瘪的双手在这温暖的阳光下焐热了,我突然感到一个欲望,要生活,要迎接来亲吻我这个病人的可怜的手指的新春。
然后阳光用它的暖流浸透了我的床铺,我感到目眩,处在无瑕的辉煌中。在床头,拉开的一道帘子稍稍地减弱了亮光,亮光染上了玫瑰的和蓝色的色调。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慢慢地苏醒,不带痛苦地、懒洋洋地苏醒。在很长时间里,我让阳光的温热渗进我的身体,我沉醉于春天,在它的第一声呼唤中汲取了投身于它的力量。
“嗨!先生,”弗朗索瓦兹以她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道,“您起来一会儿吧,医生是允许的……是时候了。太阳已经西斜。”
她象给孩子穿衣那样给我穿上衣服,并且把我安顿在敞开的窗户对面的一张安乐椅上。
当新鲜空气对我扑面而来时,我有一种气闷的感觉。在天空的微风中对我来说还有太多的活力。我透不过气来,一时间我感到压抑,体会到一种带着不安的快感,就象一个在七月的炎热下午钻入冷水中的人那样。
我张开嘴,大口地呼吸春天的空气。我闻出新的季节的清淡和沁人肺腑的香气。在四月,空气带着新鲜泥土的气味,空气具有刺激性的味道;在空中,好象有激流冲走了在分娩的土地的散发物。一阵阵热风吹过,有时又突然被冷风隔断,原野在颤抖,带着新娘的美好的激情。
在我的青年时期,多少次,当我在四月的一个早晨打开我的窗户时,我接受了芬芳的春风的轻拂。每年,都有一天,空气带着和前一年一样的刺激性的气味进入我的房间。在那一天,我感到我的身体更加灵活,我似乎觉得,从早晨起我沐浴在强烈的光线和芬芳的空气中。我不能闭门不出;我需要出去,到阳光下,让年轻的我散步在变得年轻的原野中。
今天,当我躺在安乐椅中,春风吹过我的嘴唇时,我回想起这些事情。正是它:它有同样的甜甜的刺激性气味,同样轻轻荡漾的清凉。它象过去一样呼唤我。我想到昔日在晴朗天空下的散步。于是,当我感到虚弱和厌倦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重新生活。为了再一次到那些篱笆间的小路去,今天早晨,我想呆着不动,我害怕因为唤醒我的肢体而唤醒痛苦。现在,当春风轻轻地吹过我的双手和我的脸庞时,我感到一种快乐;我不再害怕生活,我的身体摆脱了它的虚弱,带着充满了隐秘的欢乐的疲乏。往昔的春天的回忆消失了,新春的呼唤使我心中再生了对光明的强烈的爱。
我从窗口看到的只是辽阔的天空。它是淡蓝色的。不时,巨大的抖动似乎使它由于突然的激动而发白。太阳西斜,染黄了蓝色的大际。光线变柔和了;它们一点都不生硬和暴躁;它们好象人的微笑。
天空,只有天空。在那儿,在太阳落山的地方,一条狭长的淡蓝色的丘陵地带,一种雾气腾腾的云彩使我很难想起大地。在这儿,我花园里的树木的高高树枝,几棵纤细的树苗,绽出红色的新芽,几乎还没有被最先吐出的嫩叶染绿。晴朗和辽阔的天空迷住了病后体虚的我。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来看大地生硬的线条。我只要看到山丘的灰点和我树木的树梢就可以知道大地在那儿。在天空中,我的倦怠的目光自在地游荡。我是如此虚弱,以致于我不时地觉得我的身体在这无垠的空中漂动。我觉得天空就象催我入眠的平静的大海,就象我的精疲力竭的肢体在其中得到放松的一张羽绒床。
我的确感到,医生说得对,阳光将使我痊愈。它们进入我的身体,直到我的肌肉中间寻找我的血液,并且温热它。我的心脏更加轻快地跳动,它感到温暖,在被进入我身体的轻风鼓起的胸膛里它自在地跳动。我感到从前的感觉:我觉得我呆在亮光的浴池里,在清凉的波浪里,它沐浴着我的整个身心,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
我置身在阳光下。在将近一小时的时间里,我看着这苍白的星球向天际倾斜。它的温暖的光线照在我整个脸庞上,并且把我和它连结起来。我觉得我靠它的光芒生活,我的身体是它的光和热的一部分。它进入我的胸膛,它占据了我的心脏的位置,它在我体内跳动,并且给予我生命的气息。
当太阳消失在山丘后面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可怕的恐惧。太阳走了,我的心走进了黑夜。我向这个星球伸出双手,要留住挣脱我的胸膛和与最后的阳光一起离开的我的心脏,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会死去,我会重新在我的棺材里听见在我的墓穴上经过的散步者的脚步声。
“您该睡了,先生,”弗朗索瓦兹突然对我说:“太阳已经下山,空气变凉了。”
不等我的同意,这位强健的姑娘就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并且把我送到床上。我觉得她刚刚把我放进土里,我不再敢睁开眼睛,当我冒险环顾四周时,我惊恐地看到房间完全灰暗了,暮色已经降临。
我思忖这个明媚的春日是不是一场梦。医生或许扯了谎,春天没有来临,既然天又如此黑,如此冷。
◎四月三日
天骗了我,冬季没有结束。从昨天起就刮风了,风的一阵阵突然和拖长的哀号声撞在我的窗户上:这是为太阳之死而痛哭的大地的声音。如同我一样,复苏的原野在乍暖的春光下疯狂地渴望着健康;如同我一样,它重新陷入惶恐和哀怨中,因为它看到,在仅仅一天的平静和希望之后,春天抛弃了它,让它一片冰冷和奄奄一息。
“见鬼!”医生刚才对我说,”对您来说这可是坏天气……您不要再起床了,应当小心谨慎。”
我忧伤地摇摇头,在失望造成的茫然不安中,我低语道:
“太阳死了……一切都完了。”
医生对我的话付以学者的淡然一笑。
“不,不,”他说道,“太阳没有死,它会回来的,您的身体会好起来。”
这些科学家认为无所不知;他们轻率地对待病人的幻觉和深刻的直觉。然而他们错了,病人具有精细的感觉;他们深入思想敏锐的人的不可触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对因身体健康而受蒙蔽的人们是封闭的;只有这些病人能够知道每道阳光都是一位友人,其死亡使大地忧伤。
或许医生只是想安慰我。可是我完全感到,我的身体更差了,我的痛苦复发了。甚至,由于回想起我前天在晴朗的阳光下感受到的舒适、芬芳和光明,我的病痛加剧了。那天温暖的日光浴是多么令人惬意!啊!我的床多么冰冷,我的床单多么粗糙,在我费力地呼吸和使我五脏冰凉的阴湿空气中我感到多么痛苦。
我难以用肘部支撑自己,我的房间是阴暗的。从今天早晨起,我的眼睛就盯住窗户,我焦急地等待着在死气沉沉的天空中出现一道亮光。真可以说天空是一座熄灭的大炉灶,里面充满了黑色的灰烬。黑色的灰烬覆盖着整个空间,它们象一层厚厚的单色的丧毯铺开。我想象着这块深色的地毯,这块破布就是覆盖着太阳的巨大的裹尸布。风吹着,我听见突如其来的鼓声,它们正在举行上天的葬礼。
既然阳光死了,我衷心地呼唤飞逝的云彩经过我的窗前,并且打破天空阴森的单调。人们无法相信,始终在我面前拉上的这道丧帘,久而久之是多么充满恐怖。我希望看到天空的搏斗,看到可怕和壮观的风暴。我似乎觉得呆在死神的对面,它永远沉闷、永远阴郁。在这死亡的无穷中,一切都静止不动。随着我用目光徒劳地扫视熄灭的巨大炉灶的黑色灰烬,随着我在这迷茫之中寻找一缕烟雾,使病后体虚的我想起天空的云彩,我感到惶恐越来越勒紧我的喉咙。
原野一定非常凄凉。我只看见灰色的天空,但是我猜到它如何充满树木的失望、流水的呜咽、嫩芽的叹息。淹没在雾霭和雨水中的大地、在我窗下发出隐隐约约的呻吟。它的呜咽象一个垂死的人的呜咽那样绵绵不断,这个垂死的人痛苦至极,甚至连梦想生活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回想起我的惶恐,这时狂热默默无声地在我的血管里奔驰。我的身体陷入巨大的起伏波动。我闭着双眼,浑身精疲力竭;我不再感觉我躺在床上,我好象被一只疯狂的手在空中、在一个黑洞中摇晃。一切都消失了,我床前的帘子、我的房间、整个世界。我不再听得见,我不再看得见,在深渊的黑夜和颤抖的沉寂中,唯一的感觉就是在黑暗中的永远的坠落。
今天我觉得这种坠落延续了多少世纪。不时地,当热血在我心中均匀地奔流时,我感到一种象一根稻草被卷走的强烈的快感。我的理智糊涂了,聪慧消失了,我只有畜生的本能,我是一个动物,脑子在模模糊糊地运转,但永远不能形成一种见解。在持续的痛苦中不假思索的生活是一种美好和奇特的状态。我好象听着远处的声音那样听着我的痛苦;我如此虚弱,以致于不能明确表达我的痛苦。我的肢体对我变得陌生,一切渐渐消失在波涛越来越汹涌的空间,我的感觉最后也卷进了虚无;于是我什么也不剩了,只有还在我身体上方飘荡的摇曳的回忆,仿佛是人生的最后的感觉。随后,突然,当一切都快死亡时,一阵强烈的震动把我拉出这种寂静;晃动带着从未有过的凶猛重新开始了,不是象秋千的运动那样有规律,而是断断续续,把我抛向右边和左边,把我升到惊人的高度,为的是随后让我重重地摔下来。这是激情重新开始它可怕的飞奔,并且把我带到它疯狂奔驰的撞击中。深渊依然是黑洞洞的,但是它到处亮着红色的微光,亮着使我目眩的迅速的闪电;沉寂中发出一些令人腻烦的声音;炽热的和冰冷的气流轮换着举起我,把我从大火炉带到雪床上。病情的发作很快使我充满了无法表达的焦虑,在每次坠落时,我觉得会粉身碎骨,我伸出双手,想把自己拉住,但,我抓住的只是真空,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一点点地在滑动,无法使自己不跌倒;眩晕使我想呕吐,深渊在旋转,我被卷进一场可怕的轮舞的旋风中,我听任自己跟着转,低着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无法停住。
多次恶梦把我压垮!总是那些同样的梦幻以岩石的沉重和顽固压抑着我。我感到我的双脚由于一种灼人的神经紧张而相互摩擦。我的头象被烧着一样在枕头上滚来滚去,眼皮因高热而肿胀,睁不开来。我不睡觉,我始终梦见我在土里,在很远的地方,在低矮和狭窄的地道深处,我必须沿着这些地道不停地爬行。我的双腿在绳索中、在看不见的障碍中被绊住了;我的胳膊碰到一些残骸,它们徒劳地想把这些残骸扫清。我躬着腰,前额撞在石头上,膝盖陷进又软又滑的泥土,往前行进,我的艰难和惶恐是难以置信的。有时,当我的剧痛变得更加尖锐时,我觉得地道在我的前面变窄了,它完全关闭了,于是我感到想走得更远的极大的痛苦;我固执地往前,我进入压抑我的障碍,我挣扎着,直到我觉得我的身体遍体鳞伤地穿过挡住它的巨大的土堆。随后,当危机结束后,地道变宽了,我可以直起身站着行走,只要另一场危机没有在新的塌方前把我压在地上。每一次我都不抱希望穿透挡住我的去路的沙子和石块堆;这些沙石堆在我看来庞大得找不到边;我心想我需要一千多年才能战胜它们;但有时我只要用手触摸它们,它们就消失了。在地下的行进,这场搏斗、这项巨人的工作延长了整整几天、整整几个星期。我始终往前走,沿着黑暗走廊里的数不清的蜿蜒曲折的路,没有折返的念头;这就象一项强加的命中注定的任务,一项我必须完成的任务。我有意识地要全力工作、向前推进。对出现的障碍发怒,发奋要尽快到达。到达哪儿?我一无所知。或许我有模糊的直觉,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到达无穷无尽的地道的终点,我会看到明朗的和平静的广阔天际。
今天,在我康复的痛苦的安宁中,灰色的天空和呻吟的大地使我回想起我发热时的恶梦。升起的那些声音好象是垂死者隐隐约约的凄惨的呻吟。当天又黑又冷时,田野在受苦。冬天是每年降临到原野上的一种疾病。那时,原野赤身裸体,冻得发抖,象一个快死的人一样躺在冰凉的床上。健康人的欢乐的歌声和明朗的微笑都离她而去;她默默地、脸色灰白地躺着,被病痛摧垮,听凭死神的摆布。
在冬季天气恶劣的日子,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垂死的山谷。她瘦骨嶙峋,发着烧;泉水,它的深邃和明亮的眼睛,在厚厚的一层冰下黯然失色。有时一块白雪的裹尸布落在它的脸上,好象一件柩衣。它的巨大的床空空落落,一片灰白,显现出的只是尸体的僵硬和干枯。我就这样在疾病的静止和沉默中躺在高热的重压下,如同我一样,生病的大地也在深处做着它的恶梦。我回想起曾经听到从小路路面上的薄冰传出的遥远的呜咽。田野的表面僵化了,但是原野的内脏还活着,它们受着刚刚震撼我的绝望的梦幻的折磨。大地的整个生命于是被埋葬在地面的冰雪下,这个生命在可怕的黑暗中、在紧压它的石土堆的窒息中挣扎,每一颗种子都在哀叹,不知道它是否能有朝一日重见阳光。最小的种子开始默默地工作,象我在没有尽头的地道下奋斗那样奋斗着;它走向光明,它将不停地行进,直到它在太阳的温暖的抚摸下绽放。多么惨痛的悲剧啊!在1月的昏死的土地中有千百万种植物梦想着生命,却无法突然摆脱虚无;它们每天只能移开一粒沙了,它们需要一连几个星期停在黑色的深渊中间,承受着分娩的惶恐,不安地想着它们是不是会遇到大块的石头把它们永远留在黑夜之中。请把您的耳朵贴在生病的大地上:您将听到在被冬季病撕碎的它的内脏深处,这些为了给它带来新的健康而痛苦地激动着的小生命的哀怨。这是伟大的斗争,生对死的永恒的斗争。如同为迎向阳光而奋斗的种子一样,我在高热使我陷入的狭窄地道里寻找的也是怡人的和有益健康的日光,也就是康复,回到阳光下,就是复苏的春天。在这个时刻,在山谷和我之间有一种近亲似的联系;我们俩都是正在康复的病人,我们俩都从黑暗和寒冷的惶恐中出来,我们俩都等待着温暖的光芒,为的是重新生活在美好的阳光下,生活在蓬勃朝气中。我在心中深深地感受到种子的最近的焦虑和当它猜到在它和温暖的光明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土时所感到的模糊的喜悦,明天或许我们将都沐浴在恢复的健康的温馨中,我们将战胜死亡,我们将作为复活的垂死者尽情地享受生命。
但是不,天空始终是灰色的,死亡的灰烬始终聚集在太阳的熄灭的炉灶上。我忽然感到可怕的恐惧:白天或许将渐渐结束,夜晚将来临,浓重的夜,这个夜将是永恒的。我将躺上若干世纪,等待着永远不会来到的黎明;我将死去,不过,在我死前,我将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得知一道光线会还给我生命,这道光线不会在冰冷的空中闪亮。
渐渐地,在沉闷的空气中,一种无法形容的忧伤攫住了我。我虽然睁着双眼,但是做着孩子的恶梦,感到突然和可笑的恐惧。黑色的天空中甚至连一块乌云都没有,我的目光焦虑不安地盯着天际,帚着幻觉徒劳地寻找着一朵云彩,寻找着预示太阳回归的一种更加苍白的色彩;我终于看到怪物般的阴影振动着它们的翅膀,并且威胁着大地。在这个时刻,我无法再看下去,阴森的帷幕充满隐秘的恐怖,近乎天空的灿烂辉煌。
“马尔东,”我以哀求的声音说,“关上百叶窗,我的姑娘。”女仆带着惊讶的神色看着我。
“可是天还没黑呢,”她回答道:
她正要平静地走出去,我又说道:
“求求你,马尔东,关上百叶窗;然后你把灯点亮。”
“在下午两点钟点灯!”
她大概以为我疯了,因为她耸起肩膀。在这样的时刻关上百叶窗和点灯,在她看来真是荒唐透顶。她终于决定做我要她做的事,尽管她低声表示异议。
当我不再看到天空,当我可以相信时间已到半夜和我在熬夜时,我感到一阵轻松。我在很长的时间里看着柔和的光环从灯罩滑到家具和地毯上。我的房间是安静的,洒满柔和的光线,充盈着那些在病人床侧飘荡的桔子树和椴树的气味。我心想:“明天太阳将闪亮,我早早地让人打开百叶窗,我将象我的姐妹山谷一样在春天的康复中再生。”
◎四月五日
太阳没有重新露面,从前天起风刮得越来越猛,一阵阵骤雨突然落下,我不希望马尔东重新打开百叶窗,整个冬日我在我关闭的房间里,在灯火和炉灶淡黄色的光线中度过,沉默和孤独的、令人失望的、忧伤和漫长的日子!
只有当天空出现光芒的时候我才愿意重见天空,直到那时我想留在黑夜里,黑夜在我面前展开,变得漫无边际,我象一个失眠的人,惶恐不安地等待天明。我呆滞地瘫在我的床上,在一种既不是睡眠又不是熬夜的焦急的折磨中,我听凭自己陷入这种充满神经紧张的麻木中,我指望有人来帮助我走出梦境,因为我不再希望有力量自己醒来。在我周围的沉默和潮湿中,我模糊地听见狂风的怒号,两天来我情不自禁地倾听着这个声音;我觉得这个沉闷和连续的轰呜声是在我窗下经过和阻止我起身,阻止我外出的一条大江的波浪声;我竖起耳朵,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最后一道波浪即将过去,大江始终流淌,更加宽阔,更加震耳欲聋。
昨天晚上,我无意中听见了我的女仆和医生低声谈的几句话:
“他不想再见日光。”马尔东说:“我认为他疯了。先生,他身体很糟糕。”
“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医生回答说,“现在,我不能做任何事来使他放松,我认为他是有救的。但是需要等待。”
医生自己这么说了,他一无所能,他不能挡住在我的门槛上轰鸣的激流,我指望着太阳,指望着把我抛弃的并且没有回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