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一定碰到过她们,那些在人行道上顺着店铺蹒跚而行的、蓝眼睛的老太太。在匆忙的行人之中,到处都能看到她们小心翼翼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她们戴的黑草帽帽顶很深,没有饰带,用一根细绳系在下巴上。深色的连衣裙贴着她们干瘦的四肢,暗绿色的披肩搭在耸起的肩头,就象挂在两根钉子上一样。迟钝的双脚拖出一种哀伤的声调,怕冷的双手缩在披肩下面,一只手臂上挎着一个干瘪的提包。
她们低着头走着,沉思默想,象做祈祷的孩子那样动着嘴唇。在黑帽子里面,她们的面孔象干了的水果一样憔悴,肉消失了,只剩下了皮,犹如一张湿润的羊皮纸;她们的蓝眼睛蒙着一层雾,象死水一般呆滞。这些目光有一种已被忘却的轻柔,因冥思苦想而呆呆地出神。
蓝眼睛的老太太们显然又都变小了:她们又变成了孩子。看着她们走过,当低垂的面孔被黑帽子遮住时,人家会把她们当成上学的小女孩,因为她们身材单薄,两臂瘦弱,举止无力,但看起来却很年轻。后来当她们抬起额头时,人们才大吃一惊地看到:在一个孩子般的身体上,是一个头发灰白、面孔凹陷、被整整一辈子的激情或贫困所毁坏的脑袋。
◎二
20岁的小伙子总是注视年轻姑娘在风中露出的白皙的腿肚。我则喜欢注意那些蓝眼睛的老太太,她们头也不回,象梦游者一样一步一步地一直向前走着。
她们总是孤零零的,不象16岁的美人儿那样在街上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走路。她们显得孤独、自卑和不引人注目,悄悄地走进人群时人们甚至对她们视而不见。
她们住在先贤祠高地上和蒙马特尔高地上,每个人我都认识。在明朗的阳光下,在干冷的冬天,我一看到她们当中的一个,我便跟随她的脚步,乐于陪伴这个如此衰老和难以接近的、有趣的矮女人。从前当我还很天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什么样的神秘女人打交道的时候,曾自作主张地要去发现蓝眼睛的老太太们的住所。她们呆滞的目光引起我的好奇,我需要了解她们的生活,于是决定到她们每个人的家里去,正如别人登门拜访那些愿意向你诉说自己的故事的漂亮姑娘一样。
我跟踪了她们三年,却从未能知道她们从什么地方出来或回到什么地方去。在一条街上,我忽然瞥见了一位,她象是从马路下面一下子冒了出来。我开始耐心地跟着她走,她始终沉着脸,象按照时钟的节奏那样向前走着。后来,当她缓慢的步子让我看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突然消失了,避开了我,大概回到马路下面去了。
她们全都这样从我手里滑走,我永远无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每当我想起我对她们的徒然的追踪,便几乎要相信这些蓝眼睛的老太太都是幽灵,她们已为爱情而死去,现在又回到她们曾经热烈地爱过的人行道上来漫步。因此我也变得明智起来,决定不再企图了解她们的住所,我宁肯相信她们没有住所,而是每天早晨从死亡中醒来,到晚上再重新死去。
◎三
10年来,我看到的她们总是这个样子,脸上并未增添一条新的皱纹,看来她们是在沉默中永生。当我怀着不安和空落落的心情跟随她们时,这五月的温柔的早晨,使我梦想过多少故事啊!她们迎着阳光,在和风的吹抚下略为苏醒,有时甚至还停下来呼吸新鲜空气和注视前方。
这些由于高龄而变得单薄的可怜的人,这时对青春充满了什么样的想法呢?是什么样的关于遥远春天的回忆,使这些紧闭的嘴唇发出了一声叹息?
于是我寻思起来,这些蓝眼睛的老太太,从前曾是什么样的妙龄女郎。她们大概有过一些可怕而甜蜜的经历。这些戴着黑帽子、围着绿披肩的模样相同的人,她们来自何方?是谁把这些面孔和服装都相同的修女,形单影只地放在巴黎的马路上?她们从神秘中来,似乎互不认识,然而看来可以肯定她们是属于同一个可悲的家族。
有谁知道呢?或许她们生来就是如此,衰老和驼背。或者她们都有过同样热烈的青春,青春燃烧了她们的肌肉,使她们永远干瘪、僵硬地活着。
我一向乐于有后一种想法,仿佛看到她们穿着有玫瑰色饰带的洁白柔软的服装,眼含笑意,嘴唇湿润,在上个世纪的园地里跳舞,向男子们送着飞吻。
◎四
六月的一天傍晚,当卢森堡公园的栗树投下淡淡的阴影时,一位蓝眼睛的老太太过来坐在石凳上,当时我正坐在这里浮想联翩。
她坐下时裙子提了起来,我瞥见了一只系着带子的大鞋,和从未见过的最娇小的小脚。
她低着头,黑帽遮住了她的面孔。她把患病的小女孩那样可怜的双手缩在披肩里,显得瘦弱不堪,就象一个12岁的孩子。
她也许意识到了我心中浮起的怜悯,因为她抬起了头,用茫然发呆的眼光注视着我。
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了一秒钟,便向我说出了一个充满爱情和悔恨的久远的故事。这双暗淡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柔的悲哀,有对青春的全部渴望和老年的一切疲惫。欢乐的夜晚曾染红过这双眼皮,充满激情的热泪已灼去了它们的睫毛。她或许仍在爱着,这个可怜的蓝眼睛的老太太,还在不知疲倦地爱着,为飞逝的时光而惋惜。她在阳光下战栗着,回想着从前热烈的亲吻。
我相信已经深入了这样一个神秘人物的内心。她的眼睛告诉了我,使我现在感到知道了这些在街上的、有时还在向年轻男子投去贪婪目光的蓝眼睛的老太太来自何方。
她们来自我们父辈的爱情。
◎五
我注视着大皮鞋里的小脚……
她有16岁,是个娇小可爱的少女,皮肤白皙红润,浅灰色的柔发轻盈地卷垂在她的面颊两边。长长的金黄色的睫毛遮掩着秋水般湛蓝的目光,下巴上有一个笑起来便凹进去的小酒窝。她总是在笑。
浅灰色的柔发使她有了个悦耳的名字:灰姑娘。别人都叫她“微笑”,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她嘴唇上不带着使下巴上的小酒窝凹进去的微笑。
她不象现在的女孩每天不动针线都能穿上丝绸衣裳。她整天缝纫,却只能穿印花棉布的连衣裙。但那是多么漂亮的印花棉布啊,鲜艳、整洁、朴素而单纯!发髻上戴一顶布软帽,脖子上围一条薄头巾,穿着白袜,裸露胳臂,这个和蔼的姑娘在伸着双手欢迎您。眼睛和嘴唇都流露出愉快的心情。她整个小巧的身躯散发着温存、健康而强烈的快乐,她的大笑声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柔情。
应该承认,灰姑娘有一颗反复无常的心灵,然而这颗心是多么坦率!它爱得很多,几乎到处都爱,但从来不会同时在两个地方。这个爱情的傻子,愚蠢地任凭柔情的引导,不加防卫地去到能亲吻的地方。而且她从不躲躲闪闪,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去爱,说:我爱你,也更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再爱你了。由于她的最后一吻总是和初吻一样甜蜜,她的情人们没有一个想和她闹翻。
“微笑”对郊区的树林和公共舞会的树丛非常熟悉,她有办法整天工作和整夜欢笑。有些人担保她从不睡觉,另一些人听了之后则略加嘲讽。
她就这样过着自由的生活。在健康的劳动和爱情的温柔乐趣中打发日子。她把自己的心用来施舍,毫不在乎自己的亲吻,以为她的青春会永世长存。
灰姑娘、“微笑”,这个浅灰色头发的孩子,总是使下巴上凹个小窝的情人,大声唱着她第16个年头的歌,为了不浪费时间而加紧去爱,多多地爱。她用她的那双小脚在草地里、在舞会的地板上、在室外一切有亲吻的地方奔走着。
◎六
裙子又垂在小脚上,现在小脚在大皮鞋里静止不动了……
我把目光缓缓地从脚上移向她的面孔。
她的脸看起来真吓人,灰白中夹杂着砖红色,灰色的头发贴在太阳穴上。晦暗的泪眼现出一种污浊的蓝色。酒窝在下巴突出的骨头中间形成了一个黑色的窟窿。
啊!在六月的阳光下、在衰老和自弃中发抖的悲哀的情人!青春并非永恒,情人们一天晚上曾在她干瘪的嘴唇面前战栗,正如她用暗淡的目光注视我时我自己也战栗一样。
好吧!不,我爱你,可怜的“微笑”,可怜的灰姑娘!我想只看到你的小脚,象胆怯的情人一样在街上跟随着你,永远不和你说话。你将是我悲惨日子里的情人,我在卢森堡公园的一张凳子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梦想过的你。
当我肯定你们是从前的青春爱情被毁坏之后的幽灵时,不要来向我否认,亲爱的蓝眼睛的老太太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