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还在床上,身体半裸,面带微笑,仰着头,两眼充满睡意。她的一只胳臂枕在头发下面,另一只悬在床外,手张开着。

伯爵穿着拖鞋站在一扇窗前,用手指掀起窗帘,全神贯注地抽着雪茄。

你们都认识她……她昨天20岁了,看起来刚满16岁。她的一头浅黄褐色的、富丽堂皇的金发,鬃毛一般浓密、丝绸一般柔软,犹如一顶天使们都从未有过的、闪着金色光泽的最华丽的花冠。闪光的波浪在脖子上流动,每一绺头发都卷曲着有力地向下延伸。发卡掉了,散开的辫子相互缠绕,整个头部就象晨曦一样闪耀着光辉。而在这片光彩和华丽之中,显现出白皙而美妙的颈项、苍白的肩膀和乳白色的胸脯。在这堆色彩眩目的头发之中微微露出的纯洁的脖子,有着无法抵抗的魅力。当日光在这个笼罩着柔和的光芒和金色的阴影的颈项上流连忘返时,便会燃起灼人的情欲,感受到它既属于猛兽又属于孩子,既无耻又纯洁,感受到要让嘴唇去狂吻的醉意。

她美吗?……不知道:她的脸都被头发盖住了。她大概额头低垂、眼睛细长,几乎是灰色的,鼻子也许不大规则,显得任性,粉红色的嘴巴大了一点,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不会去仔细描绘她面部的线条和轮廓。看她一眼便令人倾倒,正如喝第一杯烈酒便会醉倒一样。因为看到的只是红光中的一片白皙,一个玫瑰色的微笑,还有反映出银色阳光的目光。她转过头来已足以摄入魂魄,无法再去逐一研究她的完美之处了。

我想她是中等身材,略显丰腴,故而举止有点缓慢。她长着小女孩的手脚,整个身体洋溢着一种慵懒的肉欲。她露出一条丰满而迷人的胳臂,便使人心猿意马、晕头转向。她是五月里晚会的王后,是在夜里才平息下来的爱情的王后。

◎二

她枕在柔软的弯曲着的左胳臂上休息,过一会儿就要醒了。在清醒之前,为了适应日光,她半睁着眼皮注视着天蓝色的床罩。

她在那儿,隐没在枕头的花边里。她似乎沉浸在清晨的湿润和刚醒来时的美妙的倦意之中。白皙的身体慵懒地伸展着,只是随着轻微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在未被衣服遮掩的部分,看得见泛着粉红的白色皮肤。没有什么比这张床铺和这个女子更绚丽多彩的了。神圣的天鹅有一个和它相称的窝。

卧室是一个奇迹,布置成柔和悦目的淡蓝色,色彩和香气都温和宜人,空气也柔弱无力,只有短暂的震荡。窗帘上宽大的皱折软软地下垂,地毯无声无息地铺在地上。这座圣殿的静谧、光线的轻柔、阴影的相宜、家具的简朴但无与伦比的雅致,令人想到一位集一切高雅和优美于一身的女神,一个在天堂中生活的艺术家的和公爵夫人的灵魂。

毫无疑问,她是在牛奶浴中长大的,优美的肢体表明了她的生活的贵族式的闲适。人们乐于想到她的灵魂也和她的身体一样洁白之至。

伯爵抽完了雪茄,但没有转过身来,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匹马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它刚刚摔倒,有人正徒然地想使它重新站起来。想想看这头可怜的牲畜是向左侧倒下的,辕杆也许会折断它的肋骨。

◎三

在房间的深处,在香喷喷的卧床上,漂亮的女人逐渐醒了过来。现在她的眼睛已完全睁开,但她仍然懒洋洋的,一动不动。精神醒了,肉体还在打盹。她冥想着。

她刚刚上来的是个什么样的明亮的地方?多少成群的天使从她面前经过,使她的嘴唇带上了微笑?她心中由于什么样的计划和作为而激动?在这个神灵般的白色的黎明,她醒来时突然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她睁大眼睛注视着床罩。她还没有动弹,还沉溺在梦境里,只是不时眨眨眼皮。她久久地耽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然后,象服从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一样,她忽然伸开双脚跳到了地毯上。雕像变成了女人。她撩开额头上闪着光泽弯曲地垂在雪白的肩膀上的头发,理好衣服的花边,穿上蓝天鹅绒拖鞋,富有魅力地交叉着两臂。她半弯着腰,抬起肩膀,象孩子一样做了个狡黠和贪吃的鬼脸,悄悄地快步走过去,掀起一个门帘消失了。

伯爵扔掉雪茄,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大街上的马刚刚幸运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声鞭子使可怜的牲畜的脚又站直了。

伯爵转过身来,看着空空的床铺。他注视了一会,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坐在床边,也开始出神地看起天蓝色的床罩来。

◎四

女人的面孔是一副青铜面具,男人的面孔则象一潭清泉,使他的一切秘密暴露无遗。

伯爵注视着床罩,机械地思忖着这种料子要多少钱一米。他加加乘乘,纯粹是为了消遣,最后得出了一个大数目。接着他不由自主地被相关的想法所吸引,估价起整个卧室来,发现它的总值高得异乎寻常。

他的手放在床上,放在枕头下面,里面还是温热的。伯爵沉缅在对他的偶像的冥想之中。他注视着床铺,注视着美女睡过后留下的肉欲的凌乱,当他看到一根在白色的床单中闪亮的金线时,他就沉思起这个温柔而又可怕的女人来了。

随后,两种想法逐渐接近并在他的头脑里结合起来;他同时想着这个女人和这间卧室,感到两者十分相称。他得意地把女人和家具、窗帘和地毯比来比去。这里的一切都是和谐完美、必不可少和命中注定的。

伯爵的梦想到此出了岔子,由于人的思想一种无法探测的奥秘,他现在想起他的长统靴来了。这个念头无缘无故地突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他回想起大约三个月以来,每天早晨他离开这个房间时,总是发现他的长统靴被擦得干干净净,还擦上了鞋油,这种回忆使他感到快慰。

卧室富丽堂皇,女人美妙非凡。伯爵又注视起天蓝色的床罩和白色床单上的金线来。在枫丹白露栅栏那边一间发黑的茅屋里,一个捅阴沟的男子和一个女看门人命中注定地生出了这个优雅的王后,他把她置于绫罗绸缎之中,为此他得意地宣称是纠正了天意的一个谬误。他庆幸自己只化了区区五六万法郎,便为这个出色的美人提供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安乐窝。

伯爵站起来走了几步。他独自一人,他想起三个月来他都是这样每天早晨要独自呆上足足一刻钟。于是他掀起门帘——不是由于好奇,只是想走走——也走了出去,去寻找他心爱的人。

◎五

伯爵看了所有的房间,却没有发现一个人。

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小房间里有一种不断而有力的擦鞋的声音。他以为那是一个女仆,想问问她,他的情妇为什么不在,于是他推开门,把头伸进去。他在门槛上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房间很小,刷成黄色,齐人高的墙基则是褐色。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水桶和一大块海绵,另一个角落里有一把扫帚和一个鸡毛掸子。强烈的光线从一个玻璃窗洞里射进来,照着这个空荡荡的、象柜子一样又高又窄的房间。空气潮湿而新鲜。

在房间中央的一个草垫上坐着这位金发美人,双脚盘在她的身下。

她的右边是一罐鞋油,一支画笔,一把用得发黑、还沾着鞋油的潮乎乎的刷子。左边是一只象镜子一样锃亮的长统靴,是擦鞋人精巧的杰作。她的四周散落着泥块和纤细的灰尘,稍远处是用来除鞋底污泥的刀子。

她手上拿着第二只长统靴。一只胳臂全都伸进了皮靴筒里,她的小手握着一把巨大的、有着丝一般长毛的刷子,使劲擦着看起来很难发亮的鞋跟。

她用衣服的花边掩盖着叉开的、裸露的双腿,脸上和肩膀上淌着汗珠,不时停一下,不耐烦地撩开落在她眼前的卷发。她晶莹洁白的胸脯和胳臂上布满了黑点,有些小如针尖,有些大如扁豆:从刷子的毛里飞出的鞋油,使这片晶莹的白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星星。她咬紧嘴唇,湿润的眼睛含着笑意。她满怀柔情地俯向长统靴,似乎不是要擦它而是要抚摸它。她全神贯注地干着她的活儿,快乐得忘乎所以,随着快速的动作来回晃动,专注得到了入迷的程度。

寒冷的阳光从窗洞里照在她身上,一大束笔直的白色光线染红了她的头发,使皮肤显得粉红,花边呈现出淡蓝色,烘托着这个置身于泥块当中的、优雅和娇弱的美人。

她在那儿,一副贪吃而高兴的样子。她是她父亲的女儿,是她母亲的女儿。每天早晨醒来时,她就要想起她的青春,她的在粘乎乎的楼梯上、在所有房客的破鞋子中度过的美丽的青春。她冥想着,强烈地渴望着除掉什么东西上的污泥,那怕只是一双蹩脚的长统靴。她酷爱鞋油,正如别人酷爱鲜花一样。这是属于她的不体面的爱好,她从中感受到奇特的乐趣。所以她才不顾她的奢华和她纯洁无瑕的美,起来去用她白皙的手指擦鞋底,把贵妇人的娇弱沉溺于一个仆人的粗活之中。

伯爵轻声咳嗽;当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时,他从她手上拿过长统靴穿上,给了她5个苏就平静地离开了。

◎六

第二天擦鞋的女子生气了,给伯爵写了信,要求他付十万法郎违约金。

伯爵回信说他承认确实欠她点什么。按每天擦长统靴需25生丁计算,三个月应付23法郎。他让随身男仆把23法郎送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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