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啊!”她喃喃地说,“多美啊!”

她仰浮在水面上,打算休息一会儿。她不再动弹了,双手交叉,脑袋往后仰,身体放松下来。于是,她那雪白的小腿和白皙的胳膊浮在了水面上,随波漂动着。

“这么说,您出生在盖朗德,先生?”她问。

为了谈话更方便,埃克托也仰浮在水面上。

“是的,夫人,”他回答道。“我曾经去过一次南特。”

接下来,他详细地讲了他所受的教育。他在母亲身边长大成人。母亲是个十分虔诚的宗教徒,保持着旧贵族阶级的一整套传统。他的家庭教师是个教士,差不多把人们在中学学的知识都传授给他了,同时还额外为他大量讲授了教理和纹章学课程。他还学习骑马击剑,由于勤于锻炼身体而中辍了学业。他好像童贞般的纯洁无瑕,因为他每周做一次圣体,从来不读小说,但不得不在刚成年时就娶了一个丑陋的表妹为妻。

“怎么!您才二十岁!”阿丝泰尔叫道,同时惊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身躯强壮的孩子。

她俨然是个母亲,这个布列塔尼的年轻后生使她颇感兴趣。就在此时,由于他们两人都仰浮在水面上,眼睛出神地望着天空,再加上他们彼此靠得那么近,以致于他轻轻撞了她一下。

“啊!请原谅!”他说。

随即潜入水下,在大约四米开外的地方重新钻出水面。她哈哈大笑,也游动起来。

“碰船了!”她大声说。

他脸色绯红。他一边慢慢游近,一边偷偷打量她,觉得她戴着垂边草帽很有趣。他只能看见她的脸,她的下巴浸在水里。露在浴帽外边的一绺金发上滚落下一串水珠,在她脸上的汗毛上形成了一串珍珠。这个微笑着的漂亮女人,她的头优雅绝伦、楚楚动人地在水里出入。她无声无息地往前游进,身后留下一道银白色的细流。当他发现自己的注视被阿丝泰尔觉察到了时,他的脸更红了,只好做出一副奇怪的模样来解嘲。

“您丈夫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他重新挑起话题。

“不会的,”她平静地回答,“他已习惯等我游泳了。”

实际上,谢卜尔先生已经是焦躁不安了。他向前踱了几步,又踅回来,然后又迈开步子,同时把小阳伞转得呼呼直响,用来吹风祛热。妻子同这位陌生游泳者的交谈使他开始感到纳闷了。

阿丝泰尔忽然想起,丈夫也许没认出这是埃克托。

“我去大声告诉他这是您,”她说。

当她游到堤埂上能听见的地方时,她提高了嗓门。

“你知道,这是盖朗德那位挺和蔼的先生。”

“噢!很好,很好,”谢卜尔先生也大声说。

他摘下帽子致意。

“水好吗?先生,”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很好,先生,”埃克托回答。

于是,游泳就在丈夫眼皮底下继续下去。尽管滚烫的卵石把他的脚烤得火烧火燎的,他也不敢再口出怨言了。堤埂尽头,海水清澈透明,一眼可以望到底,五六米深的水底铺着一层细沙,一些卵石带着黄斑或白斑,纤细的水草随波摇曳着长长的秀发。清澈的水底使阿丝泰尔心醉神迷。为了让水面不致太波动,她缓缓地游动,然后俯下身去,海水没到了她的鼻梁,她注视着展现在她下面的神秘莫测的细沙和卵石。当她游过海藻时,它们好像刻意为她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这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海藻仿佛有生命似的,它们摇曳着细齿边的叶子,如同螃蟹在乱挤乱爬,一些茎稍短的海藻蜷缩成一团,隐藏进岩石的缝隙中,另一些则笨拙地伸展蛇一般柔软的身躯。阿丝泰尔轻叫着,宣布她的发现。

“啊!这么大的石头!它好像在走动……啊!瞧这棵树,一棵真正的树,长着树枝!……啊!这儿有条鱼!它游得真快!”

随后,她又突然惊叫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新娘的花束?怎么会!海里怎么会有新娘的花束……看,简直不像是白花。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埃克托立刻潜入水底。不一会儿,他手里捏着一把微白的海藻浮出水面。然而,海藻一离开水面便黯然失色,耷拉下了脑袋。

“非常感谢您,”阿丝泰尔说,“真不该给您添麻烦……”

说着,她将这把海藻扔到谢卜尔先生脚下,“喂!替我照管一下这个。”

少妇和年轻人又继续游了一会儿。他们弄得水花四溅,断断续续地划水前进。随后,他们仿佛突然停止了游泳,慢慢地浮动。在他们周围,只有那波动着并渐渐消失的水圈荡漾开去。就这样随波漂荡,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欲的快感。流过阿丝泰尔身体的水又淹没了埃克托的身体,他竭力钻进她留下的水涡里,力图重新找到她四肢的位置和散发出来的体温。环顾四周,大海依然波平浪静,只是浅蓝色的海水已变成了粉红色。

“亲爱的,你要着凉了,”谢卜尔先生喊道,他已经汗水淋漓了。

“我上来了,”她回答道。

这次,她果然上来了。她攀着堤埂斜坡上的链条迅速上了岸。埃克托本打算看着她离去,可是当他听见她甩水抬起头时,她已经裹好了浴衣站在平台上了。他的神色如此吃惊,如此不满,以致她微微一笑,同时颤抖了一下。她感到心神不安,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因为她知道在天空下自己彻底显现出来的轮廓很诱人。

年轻人不得不说再见了。

“再见,先生,”丈夫回答道。

阿丝泰尔一边在堤埂的石板路上奔跑着,一边关注着埃克托露在水面的头,他正在再次横渡海湾。谢卜尔先生神情严肃地跟在她后面,一只胳膊伸着,手里提着年轻人捞上来的海藻,以免弄脏他的礼服。

◎3

谢卜尔夫妇在皮里亚克租下了一幢高大房屋的二楼,窗户朝着大海。由于村里几家小酒馆名声都不太好,他们只得雇用一个当地的女人做厨娘。厨娘做的菜肴稀奇古怪,诸如什么炭火烤肉和令人眼馋的肉汁等,尽管面前有这些美味佳肴,但阿丝泰尔似乎更喜欢吃面包。可是,正如谢卜尔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们来可不是为了享受佳肴的。谢卜尔先生也很少动烤肉,也不吃肉汁。他满怀着一个男人把自己交给医生治病的信心,早晚都在使劲吃贝壳肉。他讨厌这些饲养在厨房里的奇形怪状的陌生动物,尽管它们被洗得很干净,并且他有着孩子般的口味,喜欢吃甜食,而他吃进嘴里的贝壳肉却又辣又咸,味道太重,以致于他不得不皱着眉头强咽下去。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他连壳也会吞下去的,因为他一心想当父亲。

他常常对阿丝泰尔叫嚷,“亲爱的,你别吃这个!”

他一定要她跟他一样吃大量的贝壳肉,说必须这样吃才会有效果。于是争论开始了,阿丝泰尔辩称吉罗大夫并未跟她谈过此事,可他却回答说,两人都遵照医嘱治疗才合情合理。这时,少妇便会撅起嘴唇,用明亮的眼光盯着丈夫那灰白肥胖的脸。她打住话头,不再争辩,以免有任何人生气。知道了事实真相后,她终于肯将每餐必不可少的十二只牡蛎咽进肚里。实际上,对她来说,并不是因为她需要牡蛎,而是她喜欢牡蛎。

皮里亚克的生活单调沉闷,使人昏昏欲睡。只有三家人去游泳,一个是南特来的身材粗壮的食品杂货商,一个是盖朗德的已老态龙钟的前任公证人,再就是成天在齐腰深的水里钓鱼的昂热来的一对夫妇。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一切都很安静。当大家在路上相遇时,只是互相点头致意,人们之间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了。冷清的码头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见两只狗互相撕咬,而每到此时大家都会非常激动。

在巴黎的喧嚣嘈杂中生活惯了的阿丝泰尔,要不是有埃克托每天登门造访,她会无聊死的。在海滨一起散过步之后,埃克托已成了谢卜尔先生要好的朋友。谢卜尔先生谈到兴头上时,把他们此次旅行的原因透露给了年轻人。为了不使这位高大纯洁的小伙子听了刺耳,他挑选了最纯洁的字眼。当他科学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贝壳肉时,埃克托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害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谢卜尔先生,掩饰不住他对一个需要按照这种规定进食的男人的惊讶。可是就在第二天,他提着满满一篮海蛤前来登门拜访,昔日的粮商充满感激地欣然接纳了。于是,从这天起,擅长钓鱼摸虾、熟悉海湾里每一块岩石的埃克托,每次总会带着贝壳来造访。他给谢卜尔先生送来了他在浅海拾的极棒的贻贝,送来了他扎伤了手指才打开并且洗得干干净净的海胆,送来了他用刀尖在岩石上剥下来的鹦鹉贝,以及各种各样他用不规范的名称取名的动物,可他自己从不吃这些东西。这样一来,谢卜尔先生再也不用掏一个子儿了,他高兴极了,连连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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