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返回出发点时,谢卜尔先生大声说,“我数了一下,有十座城楼!”

那四道城门尤其使他激动,城门的门廊又窄又深,只能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十九世纪了,城门还紧锁着,这难道不令人觉得可笑吗?要是他的话,早就将城门和布满枪眼的城堡统统拆毁了。而且,城墙那么厚,完全可以在上面建造两座六层楼的房屋。

“也可以从城墙上拆取材料,这还不算在内。”他补充道。

这时,他们站在林荫大道上。这条宽阔的加高了的散步大道,从东门到南门构成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圈。看着在市郊屋顶那边延伸数里的奇妙的地平线,阿丝泰尔沉入了遐想之中。近处生机勃勃,松树被海风吹得东摇西晃,灌木长满了节瘤,草木葱茏,青翠欲滴。尔后,是绵延的盐田荒漠,光秃秃的原野一望无垠,平静如镜的四方池塘和一些小堆的白盐在灰白的沙地上熠熠闪亮。再远些,天边的大西洋海水湛蓝,在蓝色的海面上,三只船帆宛如三条白色的飞鱼。

谢卜尔先生忽然说道,“看,上午的那个年轻人,你不觉得他长得像拉里维耶尔家的小家伙吗?如果他是驼背的话,简直就一模一样了。”

阿丝泰尔慢慢转过身来。伫立在林荫道上的埃克托全神贯注地远眺着大海,似乎没有发觉有人在看他。少妇慢步走了起来,她拄着小阳伞的长手杖,走了十几步后,小阳伞的扣子脱落了。这时,已走过埃克托的谢卜尔夫妇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夫人,夫人……”

埃克托捡起了扣子。

“太感谢了,先生。”阿丝泰尔平静地莞尔一笑。

这个小伙子和蔼可亲,诚实待人。谢卜尔先生立刻便喜欢上了他,告诉了他自己不知如何选择海滨,甚至向他询问情况。埃克托腼腆极了,慢慢地说:“我认为,你们在勒克鲁瓦齐克和巴兹镇,找不到你们要找的海滩。”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小城市的钟楼,又说,“我建议你们去皮里亚克……”

接着,他又讲了详细的情况。皮里亚克在三法里远的地方。他有个叔叔就住在附近。最后,他回答了谢卜尔先生的疑问,他肯定那里有丰富的贝类。

少妇用小阳伞的末端敲打着浅草地,年轻人没有抬眼看她,好像对自己的在场感到局促不安。

“是个比盖朗德漂亮得多的城市吧?先生,”阿丝泰尔终于说道,她的嗓音悠扬如笛。

“是……是啊!漂亮极了,”埃克托结结巴巴地回答,同时突然贪婪地看了她一眼。

◎2

夫妇俩在皮里亚克安顿下来后的第三天早晨,谢卜尔先生站在小港口的堤埂上,平淡地看着阿丝泰尔在仰泳。天气已经有些酷热,可他却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戴着一顶毡帽,躲在一把绿色衬里的旅游小阳伞里边。

突然,他好像对妻子的游泳饶有兴趣似的问道,“水不坏吧?”

“不坏!”阿丝泰尔一边回答,一边翻过身来。

谢卜尔先生从来不在海里游泳。他对水怀有深深的恐惧感,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声称大夫们明确表示禁止他洗海水浴。当一股波浪涌到沙滩上,快要弄湿他的鞋底时,他战战兢兢地连连后退,仿佛是面对一头龇牙咧嘴的野兽。再说,海水要是弄湿了他那套熨贴的礼服,他会觉得很肮脏,有失体面。

“喂,舒服吗?”他又问道。他已被高温烤得头晕脑胀,双腿站在海堤的顶端,又酸又肿。

阿丝泰尔没有回答,她用手臂拍打着水,游着狗刨式。她凭着男孩般的胆量,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这使她的丈夫很难受,因为他认为只有站在岸上等她才合乎礼仪。阿丝泰尔不喜欢那种在深入到齐腰深的地方之前,必须顺着往下走很久的倾斜的海滩。在皮里亚克,阿丝泰尔才找到了她所喜欢的海水浴。她裹着一件白色的莫莱顿呢浴衣,走到海堤顶端,让浴衣从肩膀上滑下去,然后静静地将头先钻入水中。她说,为了不碰着岩石,她需要到水深六米以上的地方游泳。她用整块布料做成浴衣,没有裙子,因此较好地体现出她上半身的轮廓,腰里束着的一根蓝色长腰带突出了她那上下起伏的臀部曲线。这个让人担忧的粉红肌肤的女人,头上罩着一顶束发的防水浴帽,帽子下刻意露出一大绺头发。在清澈的海水里,她好像一条鱼般灵活自如。

谢卜尔先生头顶着炽热的阳光,已经在堤埂上站了一刻钟了。他看了三次表,终于大着胆子怯生生地说:

“亲爱的,你呆得太久啦……你该上来了,游得太久会使你疲劳的。”

“可我刚刚下水!”少妇叫道,“简直就跟泡在牛奶里一样舒服!”

接着,她又仰浮在水面上:

“如果你觉得烦闷,可以离开,我不需要你了。”

他慌忙摇头反对,并威胁说大祸就要从天而降了!对他的话,阿丝泰尔一笑而过,心里暗暗想着要是自己抽筋的话,丈夫会怎么帮助她。突然,她往堤埂的另一边,在村庄左边凹进去的港湾看了一眼。

“看呀!”她说,“那儿好像有个东西,我要去看看。”

于是,她手脚并用地划着水,迅速溜走了。

“阿丝泰尔!阿丝泰尔!”谢卜尔先生惊慌地喊道,“你别游得太远……你知道我讨厌轻举妄动的人。”

不料,阿丝泰尔根本就充耳不闻,不予回答。谢卜尔先生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以便能追踪妻子露在水面上的白色浴帽,同时,他换了一只手拿小阳伞,伞下闷热的空气已使他越来越透不过气。

“她究竟看见什么了?”他小声嘀咕道,“啊!对了,在那儿有东西漂动……一堆破烂货。没错,一堆海藻。要么是只桶……噢!不是,它在移动呢。”

突然,他看清了那个东西。

“果真有个先生在游泳!”

其实,阿丝泰尔游了一段后,也清晰地辨认出这是位先生。这时,她不再径直向他游去,她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她很高兴能有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敢,便没有返回海堤,而是继续朝大海游去。她静静地前进,仿佛没有看见这个游泳者似的。游泳者好像随波逐流般从侧面渐渐向她漂来。然后,当她转身欲游回堤埂时,他们仿佛没有预料似的相遇了。

“夫人,您身体还好吗?”这位先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哎哟,先生!是您呀!”阿丝泰尔愉快地回答。

接着,她莞尔一笑:

“我们又见面了!”

这位先生正是年轻的埃克托·德·普鲁卡斯托尔。在水里,他仍然显得十分腼腆、强壮,并且很高兴。有一阵,他们默默地游着,中间隔着一段合适的距离。为了听清对方说话,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然而,阿丝泰尔还是努力保持着她认为应有的教养。

“谢谢您引导我们来皮里亚克……我丈夫非常高兴。”

“那位独自站在堤埂上的先生是您的丈夫,对吗?”

“是我丈夫,先生,”她回答道。

于是他们重新缄默无语。他们在海上注视着阿丝泰尔的丈夫,他那高高的个头使他显得活像一只黑黝黝的昆虫。谢卜尔先生感到惊讶万分,他把脚跟踮得更高了,他想看清妻子在浩瀚的大西洋上到底遇见了哪位熟人。毫无疑问,她妻子在跟一位先生谈话。他看见他们中有一个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个。这大概是他们在巴黎的某个朋友吧。可是他努力搜寻记忆之后,发现自己只是白费心思,在他们的熟人中找不到任何人胆敢这么冒险。于是他一边等待,一边转动小阳伞,以此为娱乐。

“是的,”埃克托对充满魅力的谢卜尔夫人解释道,“我来叔父家玩几天。您看见那边半山腰的住宅了吗?那就是我叔父家。我每天都游水,而且每天都从平台对面的沙嘴下水,一直游到堤埂。然后,我再往回游,总共两公里。这是一种极好的锻炼……可是您,夫人,您真勇敢。我从未见过哪位夫人有如此勇敢。”

“啊!”阿丝泰尔说,“我自幼便跟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熟识水性,我们是老朋友了。”

他们渐渐靠近了,这样,便无需大声说话。在这个炎热的上午,大海仿佛静止了,好像一幅宽阔的波纹织物。一幅幅缎子展开了,继而就好像一根褶纹缎带被拉伸、拉大了,轻轻荡漾的水流将它载向了远方。当他们彼此靠近时,两人的谈话显得更亲密了。

多么美妙的一天!埃克托将海岸的好几处地方指给阿丝泰尔看。那边,距皮里亚克大约一公里的那座村庄,叫狼鱼港;对面是莫尔比昂,它那白色的悬崖就好像一幅水彩画一样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最后,在另一边与大海相接的地方,都梅特岛在湛蓝的海水中间成了一个灰色的斑点。埃克托每指一处,阿丝泰尔便停下来注视着他手指的方向。在一望无际的碧波里,眼睛几乎贴着水面,眺望着遥远的海岸,这使她兴趣盎然。而当她翻身面向太阳时,顿时一阵目眩,大海似乎又成了无边的撒哈拉沙漠,星星点点的耀眼反光撒在黯然失色的浩瀚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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