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一个山峡进口处的狭窄海滩靠了岸。大家在岩石堆里一片被焚烧过的草地上坐下来,就在这块地上吃起饭来。

露天来吃这一顿葱烧鱼汤,真是一件大事。米库兰先回到船上,独自去把他头天安放好的鱼篓拉出来。等他回来时,南伊丝已经拔好了一大堆干草,有唇形花、香药草等等,足够生一个大火了。这一天是老头子负责做鱼汤,这是一种传统的鱼汤,海边上的渔民代代相传这个烹调的方法。这也是一种口味很重的鱼汤,里面要放很多胡椒,还要放些捣碎的蒜,使它的香味更浓厚。洛斯塔一家都觉着这种鱼汤的做法非常有趣。

“米库兰老爹,”在这个场合,洛斯塔太太也会说笑了,“您能做得跟去年一样好么?”

听到这话,米库兰好像很高兴。当南伊丝从船里拿回一个大铁锅的时候,他已经把鱼放在海水里洗干净了。他手脚非常麻利:把鱼放在铁锅里,添上水,再放上葱、油、蒜、一把胡椒、一只番茄以及半杯橄榄油,最后才把铁锅放在旺火上,火旺得足够烤一头羊。渔夫们说,鱼汤煮得好不好全在火候,火苗必须把锅四面包围起来。佃户带着十分庄重的神情,在一只生菜盘上切面包。半个钟头以后,他把鱼汁倒在面包片上,把鱼肉另外盛起来。

“好了!”他说道,“鱼汤要趁热才好吃。”

大家一边像过去那样谈笑着,一边吃着鱼汤。

“米库兰,你说说看,你把火药放在里面了吧?”

“好是好,不过得有一个铁喉咙才能喝下去呢。”

米库兰只是安静地吃着,一口一片面包。而且,他稍微往旁边让开一点,既表示对主人们的尊重,又表示同主人们一块吃饭是多么荣幸。

吃过饭以后,大家都留在那里,等着凉快一点再回去。太阳照在岩石上,反射出耀眼的深褐色光芒,在地上留下黑色的影子。青绿的小橡树一丛一丛地堆积在岩石上,仿佛大理石纹路上的黑点。山坡上,松树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去,好像正在行军中的一小队士兵。闷热的空气和沉闷的寂静一起压下来。

洛斯塔太太还带着她永远不离手的绣花活。南伊丝坐在她身边,好像很感觉兴趣地看着她的针来来往往,可是她的眼睛却在偷瞧老头子。他就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躺下打盹。再远一点,弗瑞德理克也在那里睡觉,他把草帽拉下来遮住他的脸。

约莫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睡醒了。米库兰担保说山峡里边藏着一大群鹌鹑,三天以前他还看见了它们。弗瑞德理克又被说动了,于是,两个人都拿起了各自的猎枪。

“我请求你,”洛斯塔太太大声说,“你要小心,……脚会滑,小心自己打着自己。”

“啊!有这可能,”米库兰平静地说。

他们出发了,走到岩石后面去了。南伊丝突然站起来,打算远远地跟着他们,她低声说:

“我去看看。”

她没有跟着走山峡里的小路,而是加快脚步走到左边的小树丛里去,她小心地走着,不让石子滚下去。最后,在转弯的地方,她看见了弗瑞德理克。看情形,他已经把鹌鹑轰起来了,他半弯着腰,飞快地往前跑,马上就要把他的枪放到肩膀上了。可是,她仍旧没看见她的父亲。忽然,她发现他站在洼地另一边,就跟自己站在同一个斜坡上,他蹲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两次举起了他的枪。这样一来,要是鹌鹑在他和弗瑞德理克中间飞过的话,他们放枪的时候,很可能会互相打着。南伊丝从这一丛树后溜到那一丛树后,提心吊胆地溜到了老头子身后。

几分钟过去了。对面,弗瑞德理克消失在一条地沟里。过了一会,他又出来了,等待着,没有动。米库兰一直蹲着,又举起枪来对着年轻人瞄了好一阵。忽然,南伊丝冲出来,一脚把他的枪筒踢开,子弹打到天上去了,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回声在山峡里中特别响亮。

老头子站起来,一看见是南伊丝,他就抓起还在冒着烟的枪筒,似乎要用枪托把她一下子打死。少女脸色苍白,笔直地挺立着,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焰。他没敢打下去,气得浑身发抖,用土话结结巴巴地说:

“等着,等着,我一定要杀掉他。”

这一枪把鹌鹑都吓跑了,弗瑞德理克只打到了两只。快六点钟时,洛斯塔一家人又回到布朗卡德。米库兰老爹还是带着他那固执而沉着的神情,默默地划着他的桨。

◎5

九月过去了。下过一场大雨后,天气凉爽了许多。日子一天天短了,南伊丝不肯再在夜里出来和弗瑞德理克幽会,她推说她太累了,而且在露水很大的湿地上,他们一定会着凉。但是每天早晨,她在六点钟就来了,洛斯塔太太总是在三个钟头以后才会起床,她就上楼到年轻人的屋里待一阵。她竖起耳朵,把房门开着,一面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在他们爱情的过程中,这是南伊丝对弗瑞德理克最体现出亲密的一段时期。她抱紧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亲热地注视着他,热情使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就好像她再也看不到他了似的。她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又亲,就好像在反抗什么并发誓要保护他那样。

“南伊丝怎么了?”洛斯塔太太常常问道,“她一天天变了。”

不错,她瘦了。她的脸蛋凹下去了,她眼睛里的光彩也渐渐暗淡了。她常常很长时间一声不响,接着又突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少女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不安神情。

“我的孩子,你要是有病,就得请个医生看看,”她的女主人一再地说。

可是南伊丝总是带着笑回答道:

“不,太太,我没有病,我很幸福……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有一天早上,她在帮洛斯塔太太检点衬衣的时候,鼓起勇气,大胆地问她:

“今年您在布朗卡德还要留多久?”

“到十月底,”洛斯塔太太回答道。

南伊丝两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情不自禁地高声说道:

“还有二十天!”

内心的斗争不断地困扰着她,使她感到不安。她巴不得弗瑞德理克永远留在她身边,可是同时,她又无时不想着对他大喊:“走你的吧!”在她看来,她等于已经失去了他,这短短几个月的爱情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从第一次幽会的时候,她就曾告诉过自己。甚至于有一天晚上,她烦闷得要死,她自问是不是应该让父亲把弗瑞德理克杀死,免得他再跟别的女人要好。但是,一想到他是这么温和,这么白皙,比她还要女孩子气,要是被人杀死了,她会受不了的。而且,想到自己竟有这个坏念头,她觉得非常丑恶。不,她一定要救他,尽管他很快就会不再爱她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回事。不过,只要想到他还活着,她就感到很高兴。

早晨,她常常叮嘱他说:

“不要出去,不要到海上去,天气很糟糕。”

又有些时候,她劝他动身回城里去。

“你一定很烦闷了,你将来不会再爱我的……你还是回城里去吧。”

他看见她的脾气变了,心里感到非常奇怪。自从她变得日益憔悴以后,他开始觉得这位乡下女孩也并不怎么漂亮,他对这种强烈的爱情开始感到乏味了。他又追念起那些埃克斯和马赛姑娘的香水和脂粉味了。

南伊丝的耳朵里时时回响着她父亲的话:“我要杀掉他……我要杀掉他……”夜里,她常常因为梦见有人放枪而惊醒。她变得很胆小,就算是一小块石头在她脚底下滚动,她也会吓得惊叫起来。不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看不见他,她就赶紧寻找“弗瑞德理克少爷”。最让她害怕的,是成天看见米库兰固执的沉默,仿佛是在反复地说“我要杀掉他”。其实,他没做任何动作,没说任何一句话,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在她看来,老头子的每一个目光,他的每一个举动,他整个的人,都似乎在说只要没有法庭的威胁,他随便逮着一个机会,就会杀死他的少主人。杀掉他,回头他再来收拾南伊丝。现在,他只是把她看作一头犯了错误的牲畜,用脚踢着她过日子就行了。

有一天早上,她在弗瑞德理克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替他整理房间。他躺在床上,抽着雪茄问她,“你父亲对你怎么样,还那样粗暴吗?”

“是的,”她回答说,“他简直疯了。”

她露出满是乌青伤痕的腿给他看,仍像往常一样吞吞吐吐,低声重复着一句话:

“就会好的,就会好的。”

十月的头几天里,她愈发显得忧郁了。她常常心不在焉地翕动嘴唇,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有好几次,弗瑞德理克看见她站在悬崖边上,似乎在观察着她周围的树林,又似乎在估计着悬崖下面的海水有多深。几天前,他碰见她和那个驼子托瓦纳在一起,正在他们园子里的一个角落采无花果。米库兰家有点忙不过来的时候,托瓦纳就会来帮忙。他在无花果树下边,南伊丝爬在一枝树杈上,跟他开玩笑。她叫他张开嘴,她把无花果扔下去,无花果都摔碎在他脸上,而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大张着嘴,并且非常高兴地闭着眼睛,他宽阔的大脸上满是无限的幸福。当然,弗瑞德理克并不嫉妒他,可是他还是禁不住讽刺了他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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