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绿蚱蜢在厉声歌唱着。海水也像情人们一样睡着了。这时,从黑暗里走出来一条黑影,他慢慢地靠近他们。是米库兰,他被一扇窗户的响声惊醒了。发现南伊丝不在她的屋里,他随手带了一把小斧头,跟了出来。他看见橄榄树下边有一团黑影,他握紧小斧子的木柄。不过,他发现他们一点也没有动,所以便一直走到他们身边,他俯下身去,仔细端详他们的脸。他不觉低声喊出来,是少爷。不,不,他不能就这样杀死他。流到地上的血会留下痕迹,这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他挺起身来,凶狠的决心使他的脸强忍着愤怒而变得生硬,在他粗糙衰老的皮肤上皱起了两条纹路。一个农民不能公开杀死他的地主,因为地主即使被埋在地下,也还是个强者。于是,米库兰老爹摇摇头,轻缓地走开了,让这两个情人继续睡觉。

在天快亮以前,由于担心自己在外面耽搁得太久,南伊丝终于回家了的时候,她看见她的窗户还是跟她出去的时候一样;吃早饭的时候,米库兰跟往常一样沉默地望着她吃面包。她放心了,她的父亲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4

“弗瑞德理克少爷,您不再去海上了么?”有一天晚上,米库兰老爹这样问他。

洛斯塔太太坐在平台上的松树树荫底下,正在往一块手帕上绣花,她儿子躺在旁边,正在抛石子玩。

“实话说,我不想去!”年轻人回答说,“我现在有些懒了。”

“您错了,”佃户接着劝道,“昨天,鱼篓里钻满了鱼,这时候捕鱼正是时候,我们想捉什么就有什么……您一定会觉得很好玩。明天早晨跟我一起去吧。”

他的态度如此诚恳,弗瑞德理克想到南伊丝,不愿意拂逆他的好意,只好说道:

“天晓得!我倒是挺愿意去的……不过,您需要来叫醒我。我先告诉您,早晨五点钟,我还睡得跟死人一样哩。”

洛斯塔太太停了下来,她有些不放心。

“你们要特别当心,”她叮嘱道,“你们每次到海上去,我都担心得发抖。”

第二天早上,米库兰前来叫弗瑞德理克少爷,可是他是白费劲,年轻人的窗子始终没有开。于是他用一种南伊丝觉察不出来的、粗鲁的讽刺声调,对他的女儿说:

“你上去吧,……你去叫他,他或者会起来的。”

那天早晨,是南伊丝叫醒了弗瑞德理克。他还没有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想把她拉到他的热被窝里去,但她只是飞快地给了他一个吻就跑出去了。十分钟以后,年轻人出来了,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米库兰老爹坐在平台的栏杆上,耐心地等待着他。

“天气凉了,您应该戴一条围巾。”他说道。

南伊丝又上去拿了一条围巾,然后两个男人沿着通往海边、很陡的石梯走下去。南伊丝站在平台上,望着他们。到了下面,米库兰老爹抬起头来,望了望南伊丝,他嘴角上两条长长的皱纹深深地凹了下去。

最近五天来,一直刮着可怕的西北风。前一天晚上,风才稍稍停下来。可是,天一亮,风又刮起来了。起初还刮得不算厉害,到了早晨,海受到风激烈的振荡,呈现出深蓝的颜色,朝阳从侧面照过来,每一个浪尖上仿佛都滚动着小火球一般。天几乎跟水晶似的纯洁明亮。远处的马赛显得那么清楚明晰,以致房屋正面的窗户都可以数得出。海湾里的岩石闪耀着玫瑰的颜色,既美丽又幽雅。

“我们回来的时候会遇到大风的,”弗瑞德理克说道。

“也许,”米库兰简单地答道。

他一声不吭地划着桨,连头也不回。有好一阵,青年人望着他结实的后背,心里却想着南伊丝,他只看见老头子被风吹成了焦铜色的后颈和挂着金耳环的两只红红的耳朵。后来,他俯下身去欣赏从船底溜过去的海底。水开始浑浊起来,只有一些很长的海草像溺死的人的头发一样漂浮着。这使他感到有些烦闷,也使他有些害怕了。

“喂,米库兰老爹,”沉默了很长时间以后,他说道,“您看风越来越大了。您要小心呀……您知道我在水里简直就像一只铅做的马。”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头子简短地回答道。

他继续沉默地划着桨。船开始摆动起来,浪花上的小水珠变成了大白沫,在风的吹动下上下翻飞。弗瑞德理克不想表现得害怕,可是他实在不大放心。此时,只要能接近陆地,就是让他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也愿意。他急了,大声喊道:

“他妈的,今天你把鱼篓放到哪儿了?……难道我们要到阿尔及尔去吗?”

米库兰老爹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快了,我们快到了。”

忽然,他放下船桨,站在船上,打量着海上那两个标志——记着鱼篓安放的地方的软木浮标,他需要再摇五分钟才能到达。到了放浮标的地方,拉鱼篓以前,他向着布朗卡德凝视了几秒钟,弗瑞德理克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清楚地看见在松树下边有一个白点。那就是仍旧在平台上的南伊丝,她鲜亮的衣服还辨认得出来。

“您放了多少鱼篓?”弗瑞德理克问道。

“三十五个……不能浪费时间了。”

他抓住最近的一个浮标,拉出来第一只鱼篓。水很深,绳子似乎怎么拉也拉不完。最后,篓子总算出来了,下面还坠着一块大石头。篓子一离开水,有三条鱼在上窜下跳,好像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一样,似乎还能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呢。第二只鱼篓拉上来了,什么也没有。可是在第三只里,居然有一只很难捕到的小海虾,正在使劲地弹动着它的尾巴。这一来,弗瑞德理克起劲了,他忘了害怕,趴在船边上,心急地等待着。当他听到跟翅膀一样的响声时,他就像猎人刚刚打倒一只猎物那样的紧张。鱼篓一个个被拉到船上,水从篓子里流出来,没多大工夫,三十五只鱼篓都拉上来了。至少有十五斤鱼,在马赛海湾中,这算是一次很好的收获了。这有许多原因,但最关键的是使用网眼太细的渔网,多年以来,海里的鱼已经大大地减少了。

“看,已经完成了,”米库兰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很细心地把鱼篓放在船尾上。当弗瑞德理克看见他准备拉帆的时候,心里又害怕起来,于是说,这样的天气最好还是摇着桨回去。老头子耸耸肩,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拉帆之前,他又向布朗卡德那边最后看了一眼。南伊丝穿着她白色的长裙,仍然站在那儿。

就在这时,快得像闪电似的,灾祸发生了。后来,弗瑞德理克努力想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只记得一阵大风忽然刮到船帆上,接着整个船都倾覆了。他除了感到特别冷和深深的恐惧以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靠一个奇迹捡回了一条性命:他跌在船帆上,宽幅的帆把他给兜住了。其他的渔民们看见出了事情,都赶了过来,他们救起了他,还把已向海岸游过去的米库兰老爹也救了起来。

洛斯塔太太还在睡觉。大家不敢把她儿子刚才遇到的危险告诉她。在平台下面,弗瑞德理克和米库兰老爹都浑身湿透,南伊丝亲眼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愣愣地呆在那里。

“真他妈的倒霉!”老头子嚷着说,“我们都把鱼篓拉上来,就要回来了……运气糟透了!”

南伊丝脸色惨白,两眼盯着她父亲。

“是的,是的,”她低声说,“运气的确不好……不过,顶着风还撑帆,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样。”

米库兰火了。

“蠢货,你在干什么?……你明明看见弗瑞德理克少爷在发抖……还不赶快把他扶回家去。”

年轻人只得在床上躺一天,他跟母亲说他头很痛。第二天,他觉得南伊丝有些忧郁,她拒绝再约会。可是一天晚上,她在走廊里碰到他,她主动抱住他,狂热地吻他。她始终没有把她的怀疑告诉他,只是从那一天起,她更加注意他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她怀疑自己有些多虑了。她父亲跟往常一样进进出出,甚至比从前更温和,也不怎么打她了。

每年这个季节,洛斯塔一家总要到尼奥隆那边的海滨,一个岩石低洼的地方,去吃一顿葱烧鱼汤。因为邻近的小山上有很多鹌鹑,在吃完以后,男人们会去打几枪。这一年,洛斯塔太太要南伊丝去伺候他们。她不顾佃户的反对,这使得这个粗野的老头子脸上皱起了很深的皱纹。

他们很早就动身了。早晨的天气凉爽怡人。在金黄色的太阳光下面,海水平坦得就像一面镜子,又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台布。水流经过的地方,海面就泛起波纹,蓝色上面浮着一个个淡紫色的浪花,至于平静的地方,蓝色却显得很淡,就像牛奶似的透出明亮的光泽。大海一望无际,一直到白亮的天边,真可以说是一块展开的、颜色千变万化的绸缎。在这一片平静得好像睡着了的水面上,他们的小船轻飘飘地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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