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岩石和大海中间,有一条窄长的海岸线,那里的泥土是红色的。当地最大的工业瓦厂,就在那里挖开大坑,掘出制瓦的粘土。那里的土地高低不平,四处龟裂,仅长着几棵瘦弱的小树,好像被一阵强劲的风吹干了那里的水源一样。走在路上时,人们会以为是走在石灰堆上,因为人的两只脚陷进了土里,一直陷到脚踝,并且,只要有一点儿风,就会吹起浓厚的灰尘,覆盖了路边的篱笆。灰色的小蜥蜴睡满了跟瓦窑一样烫热的岩壁,在枯黄的草丛里,成群的飞蝗发出火花爆裂似的声音,四散飞去。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在寂静闷热的空气中,除了蝉的单调歌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响声。

就是在这个炎热的地方,南伊丝同弗瑞德理克相爱了一个月了,仿佛天空里全部的热火已使他们的血液沸腾。最初的八天,夜间在悬崖边上的那一颗橄榄树下见面已使他们很满意了,他们在这儿享受着甜蜜的快乐。夜晚的凉爽能帮助他们平息狂热,他们常常把滚烫的脸和手伸展在吹过的微风里,感到如冰冷的泉水似的清凉。在他们下面,在岩石底下,海发出缓缓的、柔情的叹息声。一种刺激的海草气味,使他们沉醉在情欲里,接着,当他们感到幸福的疲乏后,就彼此拥抱着,隔着海水,远远望着马赛的夜间灯火。港口上红色的灯光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红的反光,郊外煤气灯的光亮向左右两边射出两条曲线,中间,城市上空灯光明亮,波拿派特山上的公园里有两排灯火,弯弯曲曲地好像转到天边上去。这些在沉睡的海湾那一边的光亮,仿佛在照着一座梦里的城市,不久就会被黎明消灭了。黑暗的苍穹对他们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压迫,这种压迫使他们感到不安,于是,他们把彼此抱得更紧一些。一片雨点似的流星落下来,在普罗旺斯晴朗的夜晚,星斗都闪着明亮的光芒。辽阔的天空下让他们战栗起来,他们低下头,只看着普拉尼埃灯塔那一点孤零零的亮光去了,它跳动的光亮使他们动情,他们还在寻找对方的嘴唇。

不过有一夜,天边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黄黄的脸庞仿佛是在守护着他们。海里有一长条亮光在闪烁,好像是一条大鱼,一条海底的大鳗鱼,在用它全身金色的鱼鳞翻起无数的气泡。朦胧的亮光使得马赛的灯火也看不见了,亮光照着海湾的丘冈和曲折的海岸线。月亮越往上升,光亮越大,阴影也愈发明显了。就从这一天起,这个证人似的明月开始使他们感到不安。在距离布朗卡德如此近的地方,他们生怕会被人撞见。下一次约会,他们从一个倒塌的墙角里走出了院落,他们到当地一切可以蔽身的场所去寻找他们的爱情。最初,他们躲在一个荒废的瓦厂里,已经倒塌了的厂棚下面还有一个地窖,两个窖口无遮无拦地大张着。后来,这个洞穴让他们感到烦闷了,他们更希望头上有自由的天空。他们跑遍了那些红土的坑穴,发现了许多很舒适的隐身之地,在几平方米的荒凉洞穴里,他们只听见看门的狗在吠叫的声音。渐渐地,他们走得更远了,他们沿着尼奥隆那面的岩石海岸散步,他们还顺着山峡里的窄路去寻找更遥远的石洞和坑穴。这十五天里,每夜都充满欢乐和温情。月亮不见了,天空又变得黑暗起来。现在,他们觉得布朗卡德太小了,已容纳不下他们的情欲,他们需要有地球般广阔的地方来互相占有。

有一夜,他们沿着爱斯塔格高处的一条小路向奈尔特山峡走去,忽然,在路边上的一座小松林里,他们似乎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追随着他们。他们害怕了,停下了脚步。

“你听见了么?”弗瑞德理克问。

“听见了,大概是迷了路的野狗,”南伊丝低声回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但是在小路第一个转弯的地方,也就是在小松林边缘的地方,他们清楚地看见一个黑影躲到岩石后面去了。这下可以确定是有一个人了,不过看身形很奇怪,好像是一个驼子。南伊丝轻叫了一声。

“你等我一会儿,”她匆忙说道。

她跑去追那个黑影。过了一会儿,弗瑞德理克听到了低沉而快速的耳语声。接着,她回来了,神态安祥,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她回答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

“如果听到有人走路,你不用害怕。那是托瓦纳,你知道么?就是那个驼子。他愿意保护我们。”

不错,弗瑞德理克是觉得有人在黑暗中跟着他们。他们周围真像有人在保护着似的。有好几次,南伊丝想把托瓦纳赶走,然而这个可怜的人只乞求做她的一条狗。既然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为什么不允许一个可怜的人去做他愿意做的事呢?从此以后,每当这一对爱人在瓦厂的废墟里,在偏僻的坑穴里,在荒凉的山峡里,互相拥抱亲吻的时候,如果他们能停下来静听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会听到,在他们后面有低抑的呜咽声。那就是托瓦纳,守卫他们的狗,在紧咬着拳头偷哭哩。

他们不只在晚上幽会。现在,他们的胆子大了,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布朗卡德的走廊里,到随时碰到的一间屋子里,他们都要交换一个长吻。即使在饭桌上,当她在一旁伺候吃饭,他假装要一片面包或一只盘子的时候,他也要想方设法捏一下她的手指。严肃的洛斯塔太太什么也没看出来,她甚至还常常责备儿子,怪他对从前的伙伴太严厉了。有一天,她差点撞上他们,不过,少女一听见她衣服的窸窣声,就连忙蹲下身子,用她的手帕去擦少爷的皮鞋,因为鞋上全是土,快变成白色的了。

他们还享受着种种别的小欢乐。通常,在晚饭以后,天气凉爽的黄昏,洛斯塔太太会去散步,她挽着儿子的胳膊,走下悬崖到爱斯塔格去,为了小心起见,她叫南伊丝替她拿着披肩。就这样,三个人去看捕沙丁鱼的渔夫们归航。海上,许多灯笼在跳跃着,过一会就能分辨出渔船的黑影,随着沉重的划桨声,它们渐渐靠近码头。收获丰盛的时候,快乐的呼叫此起彼伏,女人们提着篮子跑过来,每条船上都有三个男人,他们把堆在板凳下边的渔网拉出来。渔网仿佛是一条暗色的宽带子,上面闪着点点银光——腮挂在网眼上的沙丁鱼还在跳动着,反射出银色的光芒。最后,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它们就像一阵金币似的骤然被倾泻进那些篮子里。洛斯塔太太很喜欢这场景,常常驻足在一只渔船边,放开儿子的胳膊,和渔夫们聊起天来。这时,弗瑞德理克就会凑近南伊丝,借着灯笼的光线,拼命地握紧她的手腕,就像要把它握断。

米库兰老爹还是保持着一头经验丰富然而很固执的动物般的沉默。他到海上捕鱼,回来仍旧带着同样阴沉的表情去锄地。可是近来,他灰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偷瞧南伊丝,嘴里不吭一声。他觉得她变了,他觉得在她身上出现了一些他不能相信的事情。有一天,她竟敢反抗他,于是,米库兰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的嘴唇都打肿了。

到了晚上,弗瑞德理克亲南伊丝的时候,发现她的嘴唇肿了,他着急地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这是我父亲给我的一记耳光,”她淡淡说道。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弗瑞德理克非常生气,说他要过问这件事。

“不,你不要管,”她急切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噢!就会过去的!”

她从来不跟他提及自己遭受的耳光。只是,在这些日子里,在她父亲打她以后,她总会以更多的热情紧紧抱着情人的脖子,仿佛是在报复老头子。

三个星期以来,南伊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起初,她还非常小心翼翼,后来,她胆子渐渐大起来,而且非常沉着冷静,她什么都敢做了。当她发觉她父亲起了疑心的时候,她又变得谨慎起来,有两次约会她没有去。她母亲告诉她,米库兰夜里不睡觉,他起来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但是第三天,面对弗瑞德理克恳求的目光,南伊丝又放弃了一切戒心。她出来的时候是十一点钟,她决定在外面无论如何不超过一小时,她希望她父亲正在睡第一觉,听不到她的动静。

弗瑞德理克在橄榄树下面等着她。她没有给他说她的恐惧,但是她拒绝了弗瑞德理克到更远地方去的提议。她说她感到太累了,其实,这倒是实话,因为她不能像他一样白天躺着睡觉。他们就在海边上,望着明亮的马赛,在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躺下来。普拉尼埃的灯塔还在放光。南伊丝一面望着灯塔,一面靠在弗瑞德理克的肩膀上睡着了。弗瑞德理克也不动了,慢慢地,他也抵抗不住疲倦,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拥抱着,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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