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瑞德理克即将满二十一岁,不久,他就要结束他最后的考试。他父亲还相当年轻,不打算把事务所马上让给他,希望培养儿子去做法官。他在巴黎有朋友,可以请他们给儿子弄到一个助理法官的任命。年轻人没有表示不愿意,他从来不公开反对他的父母,但是他脸上的微笑却显露出他决心要继续过他很满足的、舒适的游荡生活。他知道父亲很富裕,自己又是个独子,为什么还要吃苦呢?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他在林荫道上抽抽雪茄烟,到附近小妓院去行些风流韵事,成天偷偷摸摸地到那些不正当的地方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处处顺从他母亲的意思,迎合着她的欢心。每到过分放纵,弄得四肢乏力、食欲不振的时候,他就回到学院路冰冷的大公寓里,在那里安静、愉快地休养。房间里的空寂、从天花板上压下来的烦闷,对他来说好像一副舒缓的镇静剂一样。他一面使他母亲相信,他是为了她才留在家里,一面恢复着自己的身体,一直到健康和食欲都恢复过来,再重新去做那些不规矩的事。总而言之,只要不提及他那些寻欢作乐的行为,简直可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之一。
南伊丝年年都提着水果和鲜鱼到洛斯塔家来,她一年比一年长大了。她恰巧跟弗瑞德理克同岁,只比他大约三个月左右。所以,洛斯塔太太每一次总是说:
“南伊丝,你看,你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南伊丝微微笑了,露出她雪白的牙齿。很多次,弗瑞德理克都不在家。可是有一天,就是在他法学院要毕业的那一年,他正要出门,恰巧遇见南伊丝手里提着篮子,站在走廊上。他惊奇得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去年在布朗卡德见过的那个瘦长、毫无身段的女孩。现在,南伊丝一头浓密的黑发,好像一顶帽子似的衬着棕色的脸蛋,漂亮极了。她有着结实的肩膀,浑圆的腰身,诱人的胳膊,露着赤裸的手腕。一年之间,她就像一棵小树长大了。
“是你呀!”他结结巴巴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啊,弗瑞德理克少爷。”她回答道,一边睁大眼睛直视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努力克制的热情。“我带来一些海胆……您什么时候来呢?要不要准备渔网?”
他一直在端详她,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低声说道:
“你很漂亮,南伊丝!……你怎么长得这样漂亮?”
听到这句赞美的话,她笑了。随即,他像从前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那样,游戏似的抓起她的两只手。她忽然严肃起来,用低沉的、有些嘶哑的声音,骤然用“你”字跟他说:
“不,不,不要在这里……你小心!你母亲来了。”
◎2
又过了半个月,洛斯塔一家人动身前往布朗卡德。而律师要等法院休假以后才会去,何况,九月的海边才更有意思。到那时,炎热已逝,夜晚非常凉爽,令人很舒适。
布朗卡德并不在爱斯塔格村里。爱斯塔格是马赛郊区最远的一个小镇,在从海湾口开始用岩石围起来的一条死路的尽头。布朗卡德在村庄外边的一个悬崖上,从小海湾的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见它黄色的外墙隐藏在一片高大的松树林里。这是一座被称为普罗旺斯府邸的、方正平板的建筑物,笨拙地开着些不规律的窗户。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平台,从这儿可以直接俯视一个狭窄的、布满石子的小海滩。后面,有一大块园地,土壤贫瘠,只长着寥寥几棵葡萄树、杏树和橄榄树。布朗卡德最致命的一种缺点,也可以说是一种危险,那就是海水一直在不停地冲打着悬崖,从附近的水泉里漫过来的水一直在浸泡着这座半粘土半岩石的、松软的悬崖。每个季节,都有不少大石块裂开,坠到下面的海里去,发出令人害怕的响声。渐渐地,这片悬崖被侵蚀成了弯月形,有些松树已经被海水吞没了。
四十年来,米库兰一家人一直是布朗卡德的佃户。按照普罗旺斯的规矩,土地由他们去种,收成却要跟地主对半分。然而,土地的收成很稀少,假如他们不在夏天捕些鱼的话,他们肯定会饿死的。除耕地和播种以外的时间,他们都在撒网捕鱼。米库兰家的人口有米库兰老爹,他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凶恶老头,一家人谁看见他都吓得发抖;还有米库兰妈妈,她是个在太阳底下锄地锄成了一个大个头的呆笨女人;还有他们的儿子,此时正在“阿洛刚特”号军舰上服务;最后就是南伊丝,她除了负责家里的一切事务以外,还让她父亲给派到一个瓦厂里去做工。佃户的住处是贴在布朗卡德悬崖半腰上的一所破房子,在那里,很难听见一声笑声或歌声。米库兰老爹始终保持着那种上了年纪的、不近人情的沉默,一天到晚都在回想他的过去。两个女人对他怀着害怕的尊敬,完全是南方人中做女儿和做妻子的对待家长的那种尊敬。只有南伊丝的妈妈看不见她,拼命扯高嗓门,叉着腰,向四面发出凶悍的喊叫声的时候,才会冲破这里的安静。通常,南伊丝在一公里以外就听见了,她总是带着满腔怨愤,脸色发白,赶紧回来。
美丽的南伊丝,这是爱斯塔格人对她的称呼,真说不上是幸福。她已经十六岁了,可米库兰老爹常常为了一声“是”或者“不”,举手就往脸上打,而且打得很重,以至于她的鼻子都流血了。现在,虽然她已经二十来岁了,可她的两个肩膀还是长期带着她父亲打的青伤。实际上,她的父亲也不能算作一个坏人,他只是在严格地行使他的权力,他要家人都服从他,他的血液里保持着古代拉丁民族的传统,他认为对于家里的人他依然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有一天,南伊丝又遭了毒打,可她居然敢抬起手来遮挡,他差点把她给杀了。少女受到这样的惩罚,浑身不停地哆嗦。她坐在黑暗角落的地上,眼巴巴地忍受着毫无道理的屈辱。内心的怨恨使她沉默了许久,心里盘算着如何报复,可又总是没法实行。正是在她父亲身体里的那种血液使她激动、反抗,这是一种盲然的愤慨、一种疯狂的好胜需要,仅此而已。当她看见母亲在米库兰面前,浑身颤抖、服服贴贴、忍气吞声的时候,她就轻蔑地看着她。她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我一定要杀死他!”
不过,相较起来,南伊丝还是更喜欢那些挨打的日子,因为毒打能够使她感到疲劳。别的日子,她就只能过着这么局促、这么苦闷的生活,她真是烦得要死。她父亲禁止她到爱斯塔格去,要她在家里做一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即便没有什么事好干,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不离开他的视线。因此,她焦急地等待着九月,只要主人们一来到布朗卡德,米库兰的监视就不得不放松了。南伊丝替洛斯塔太太跑腿买东西,想把一年来的自由全都补偿过来。
有一天早晨,米库兰老爹想到这么大的女孩每天能给他赚回来三十个苏。于是他暂时释放了她,叫她到瓦厂去做工。尽管活很重,但南伊丝也觉得很高兴。她一早就出门,穿过爱斯塔格,到村子的那一边去,在炽热的太阳下面,翻晒瓦片,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她的两只手被这种重活磨得很粗,可是因为感到没有父亲在背后盯着她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年轻的男人们谈笑。就在那里,她一面干着这样艰苦的活,渐渐发育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炎热的太阳把她的皮肤晒得像镀上了一层金子,在她的脖子上烙上一条琥珀色的宽项圈;她乌黑的头发又长又密,一缕一缕地好像要把她遮盖起来;她的身体,在她干活的时候,不停地弯下去或来回地摆动,养成了年轻女兵般的柔软和矫健。每当她在这片被捶硬的地上,在这些红色的胶泥之中,突然挺身站起来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塑起来烧成陶器的古代女骑兵,忽然沐浴了天上降下来的神火以后,活起来了似的。看见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丽,米库兰眯缝着小眼,总是盯着她。她太爱笑了,一个女孩子这样高兴,在他看来,有些不合规矩。他打定主意,要是发现有什么不三不四的求爱的人围在她的裙子边,他一定要掐死他们。
提到求爱的人,可以说,南伊丝真有好几打,可是她让那些人都失望了。她讥笑所有围在她身边的青年。她唯一的好朋友是一个驼子,和她同在瓦厂里做工,名叫托瓦纳,身材矮小。他是从埃克斯的孤儿院被送到爱斯塔格来的,后来,他就在这儿做工落户了。这个驼子有着滑稽的相貌,笑起来非常有趣。南伊丝见他很顺从,于是,对他很容忍。她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当她遭了父亲的毒打,想找一个人来报复一下的时候,她就会拿他来出气。不过,显然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村里人都嘲笑托瓦纳。对这一点,米库兰却说:“我允许她跟驼子在一起,我太了解她了,她太骄傲,决不会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