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半月街亚吉能寓所的起居室,布置豪华而高雅。邻室传来钢琴声。
(老林正把下午茶点端上桌来。钢琴声止,亚吉能上。)
亚吉能:老林,你刚才听见我弹琴没有?
老林:先生,偷听人家弹琴,只怕没礼貌吧。
亚吉能:真为你感到可惜。我弹琴并不准确——要弹得准确,谁都会——可是我弹得表情十足。就弹琴而言,我的长处在感情。至于技巧嘛,我用来对付生活。
老林:对呀,先生。
亚吉能:对了,说到生活的技巧,巴夫人要的黄瓜三明治你为她切好了没有?
老林:好了,先生。(递上一盘黄瓜三明治)
亚吉能:(检查一下,取了两块,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老林,我看见你的簿子上登记,上礼拜四晚上,萧大人跟华先生来我们这儿吃饭,一共喝了八瓶香槟。
老林:是的,先生;一共八瓶,外加一品脱。
亚吉能:为什么在单身汉的寓所,佣人所喝的总是香槟呢?我只是要了解一下。
老林:这嘛,先生,是由于香槟的品质高贵。我常发现,有太太当家,就难得喝到名牌香槟。
亚吉能:天哪,婚姻就这么令人丧气吗?
老林:我相信婚姻是挺愉快的,先生。不过一直到现在我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我只结过一次婚。那是我跟一位少女发生误会的结果。
亚吉能:(乏味地)老林,我不认为我对你的家庭生活有多大兴趣。
老林:当然了,先生;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自己从不摆在心上。
亚吉能:这很自然,我相信。行了,老林,没事了。
老林:是,先生。(老林下)
亚吉能:老林对婚姻的态度似乎有点僵硬。说真的,如果下层阶级不为我们树个好榜样,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这阶级在道德上似乎毫无责任感。
(老林上)
老林:华任真先生来访。
(杰克上)(老林下)
亚吉能:哎哟,我的好任真。什么事进城来了?
杰克: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我看你哪,阿吉,好吃如故!
亚吉能:(冷峻地)五点钟吃一点儿点心,相信是上流社会的规矩。上礼拜四到现在,你都去哪儿了?
杰克:(坐在沙发上)下乡去了。
亚吉能:下乡去究竟做什么?
杰克:(脱下手套)一个人进城,是自己寻开心。下乡嘛,是让别人寻开心。真闷死人了。
亚吉能:你让谁寻开心了呢?
杰克:(轻描淡写地)哦,左邻右舍嘛。
亚吉能:希洛普县你那一带有好邻居吗?
杰克:全糟透了!从来不理他们。
亚吉能:那你一定让他们开心死了!(趋前取三明治)对了,你那一县是希洛普吗?
杰克:嗯?希洛普县?当然是啊。嘿!这么多茶杯干什么?黄瓜三明治干什么?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这么挥霍无度?谁来喝茶?
亚吉能:唉!只是欧姨妈跟关多琳。
杰克:太妙了!
亚吉能:哼,好是很好;只怕欧姨妈不太赞成你来这里。
杰克:请问何故?
亚吉能:好小子,你跟关多琳调戏的样子,简直不堪。几乎像关多琳跟你调情一样的糟。
杰克:我爱上关多琳呀。我这是特意进城来向她求婚。
亚吉能:我还以为你是进城来寻欢作乐呢……我把求婚叫做正经事。
杰克:你这人真是太不浪漫了!
亚吉能:我实在看不出求婚有什么浪漫。谈情说爱固然很浪漫,可是一五一十地求婚一点儿也不浪漫。哪,求婚可能得手。我相信,通常得手的。一得手,兴头全过了。浪漫的基本精神全在捉摸不定。万一我结了婚,我一定要忘记自己是结了婚。
杰克:我相信你是这种人,好阿吉。有人的记性特别不好,离婚法庭就是专为这种人开设的。
亚吉能:唉,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离婚也算是天作之分——(杰克伸手拿三明治。亚吉能立刻阻止。)请你别碰黄瓜三明治。人家是特为欧姨妈预备的。(自己取食一块)
杰克:哼,你自己可是吃个不停。
亚吉能:那又另当别论。她是我的姨妈。(抽开盘子)吃点牛油面包吧。牛油面包是给关多琳吃的。关多琳最爱吃牛油面包。
杰克:(走到桌前取食)这牛油面包还真是好吃呢。
亚吉能:喂,好小子,也不必吃得像要一扫而光的样子啊。你这副吃相,倒像已经娶了她似的。你还没娶她呢,何况,我认为你根本娶不成。
杰克:你凭什么这么说?
亚吉能:哪,首先,女孩子跟谁调情,就绝对不会嫁给谁。女孩子觉得那样不好。
杰克:呸,胡说八道!
亚吉能: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大道理。这正好说明,为什么到处看见那许许多多的单身汉。其次啊,我不允许她嫁你。
杰克:你不允许?
亚吉能:好小子,关多琳是我的嫡亲表妹。何况,要我让你娶她,你先得把西西丽的大问题澄清一下。(拉铃)
杰克:西西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吉,你说西西丽,是什么意思!我可不认识谁叫西西丽。
(老林上)
亚吉能:华先生上次来吃饭掉在吸烟室的那只烟盒子,你把它拿来。
老林:是,先生。(老林下)
杰克:你是说,我的烟盒子一直在你手里?天哪,怎么早不告诉我?急得我一直写信给苏格兰警场,几乎要悬重赏呢。
亚吉能:哟,你要真悬了赏就好了。我正巧特别闹穷。
杰克:东西既然找到了,重赏有什么用呢。
(老林端盘子盛烟盒上。亚吉能随手取过烟盒。老林下。)
亚吉能:坦白说吧,我觉得你这样未免小气了一点,任真。(开盒检视。)不过,没关系,我看了里面的题字,发现这东西根本不是你的。
杰克:当然是我的呀。(走向亚吉能)你见我用这烟盒多少回了,何况,你根本没资格看里面题些什么。偷看私人的烟盒,太不像君子了。
亚吉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规定,简直荒谬。现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该看的东西呢。
杰克:这个嘛,我很明白,我可无意讨论什么现代文化。这种话题本来也不该私下来交谈。我只要把烟盒收回来。
亚吉能:好吧;可是这不是你的烟盒。这烟盒是个名叫西西丽的人送的,而你刚才说,你不认识谁叫西西丽。
杰克:唉,就告诉你吧,西西丽碰巧是我阿姨。
亚吉能:你的阿姨!
杰克:是啊。这老太太还挺动人的呢。她住在通桥井。干脆把烟盒还我吧,阿吉。
亚吉能:(退到沙发背后)可是,如果她真是你的阿姨又住在通桥井的话,为什么她要自称是小西西丽呢?(读烟盒内题辞)“至爱的小西西丽敬赠。”
杰克:(走到沙发前,跪在上面。)好小子,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嘛?有人的阿姨长得高大,有人的阿姨长得不高大。这种事情当然做阿姨的可以自己做主。你好像认为每个人的阿姨都得跟你的阿姨一模一样!简直荒谬!做做好事把烟盒还我吧。(绕室追逐亚吉能)
亚吉能:好吧。可是为什么你的阿姨叫你做叔叔呢?“至爱的小西西丽敬赠给好叔叔杰克。”我承认,做阿姨的长得娇小,也无可厚非,可是做阿姨的,不管身材大小,居然叫自己的外甥做叔叔,我就不太明白了。何况,你根本不叫杰克呀;你叫任真。
杰克:我的名字不是任真,是杰克。
亚吉能:你一向跟我说,你叫任真。我也把你当任真介绍给大家。人家叫任真,你也答应。看你的样子,就好像名叫任真。我一生见过的人里面,你的样子是最认真的了。倒说你的名字不叫任真,简直荒谬透了。你的名片都这么印的。这里就有一张。(从烟盒里抽出名片)“华任真先生,学士。奥巴尼公寓四号。”我要留这张名片证明你叫任真。免得有一天你向我,或是关多琳,或是任何人抵赖。(把名片放在袋里)
杰克:哪,我的名字进城就叫任真,下乡就叫杰克;烟盒呢,是人家在乡下送我的。
亚吉能:好吧,可是还说不通,为什么你那位住在通桥井的小阿姨西西丽要叫你做好叔叔。好了,老兄,你不如赶快吐出来吧。
杰克:好阿吉,你的语气活像拔牙的医生。不是牙医而要学牙医的语气,未免太俗气了。这会造成一种假象。
亚吉能:对呀,这正是牙医常干的事情。好了,说下去吧!一切从实招来。我不妨提一下,我一直疑心你是一位不折不扣、偷偷摸摸的“两面人”;现在我完全确定了。
杰克:“两面人”?你这“两面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亚吉能:只要你好好告诉我,为什么你进城叫任真,下乡叫杰克,我就把这绝妙的字眼解释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