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曾国藩奉钦命任江西乡试正考官。次日递折谢恩,附片奏请考试完后赏假两月回籍省亲,朱批同意。曾氏自道光十九年十一月离开湖南湘乡老家,至今已历十四个年头,由翰林七迁而至礼部右侍郎。这段时期曾氏的祖母、祖父先后去世,他未得回家探视,其思亲之情与日俱增。他的诗文和家书中常有这种心情的流露。如他在诗中写道:“红尘日夜深,游子思无已……我有山中庐,槿篱夹绿水。”“为报南来新雁到,故乡消息在云间。”“忽梦归去钓湘烟,洞庭八月水如天。”又如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给诸弟的信中说:“兄自去年接祖母讣后,即日日思抽身南归。”

咸丰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曾氏离京赴江西主考任。七月十五日在安徽太湖县小池驿接到讣告,其母江太夫人已于六月十二日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曾氏祖籍衡阳,清初迁湘乡荷塘都之大界里,到了他祖父这一代,又从大界里迁至白杨坪。

这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①。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异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白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悬挂的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示着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曾府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世界,仿佛整个湘乡县的幸福和机遇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重的悲哀笼罩着,到处是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降临在这里。

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红灯笼,一律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门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起,一会儿轻轻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一块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然后再飘落在禾坪各处。

天色慢慢黑下来,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点燃了,院子里各处也次第亮起灯光。曾府的中心建筑黄金堂灯火通明。黄金堂正中是一间大厅,两边对称排着八间厢房。此时,这间大厅正是一个肃穆的灵堂。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露出一个头面。幔帐上部一行正楷:“诰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间一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遗像。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幔帐两边悬挂着儿女们的挽联。上首是:“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下首是:“扁舟哭母两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左右墙壁上挂满了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懿德永在”。落款:从四品衔长沙知府梅不疑。接下来是长沙府学教授王静斋送的奶白色杭纺,上面也有四个大字:“风范长存”。再下面是一长条白色贡缎,也用针别着四个大字:“千古母仪”,左下方书写一行小字:“世侄湘乡县正堂朱孙贻跪挽”。紧接县令挽幛后面,挂的是湘乡县四十三个都的团练总领所送的各色绸缎绒呢。遗像正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面摆着香炉、供果。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二十三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站成两排,向老太太的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缓步进入幔帐,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只听见一下沉重的木鱼声响后,二十四个和尚便同时哼了起来。二十四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保持着大体一致。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这时,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开始在铁炉里燃烧。香烟在黄金堂里弥漫着,又被挤出屋外,扩散到坪里,如同春雾似的笼罩四周的一切。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浑身缟素,蹑手蹑脚。灵堂里充满着凝重而神秘的气氛。

灵堂东边一间厢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表情地颓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一直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由于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认为湘乡人。麟书的父亲玉屏少时强悍放荡,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愤让儿辈读书。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场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去世,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长子麟书应童子试十七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糊口,并悉心教育儿子们。麟书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却精明强干。江氏比丈夫大五岁,夫妻俩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无巨细,皆由江氏一手秉断。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条有理,对丈夫照顾周到,体贴备至。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逍遥自在。他曾经自撰一副对联,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现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书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个家业,今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着大儿子回来。曾府有今日,都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缘故。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决断。

曾氏祖父曾玉屏,字星冈,少年时不务正业,性格开张豪爽,使气任性。三十岁后一改旧习,专心务农,勤劳耕作,治家有方,使曾家成为湘乡荷塘都一带的殷实之家。曾玉屏为人有担当有见识,曾氏甚为敬重他。他死于道光二十九年,寿七十六。其时曾氏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

曾玉屏生有三子。长子麟书号竹亭,应童子试十七次,直到四十三岁才考取秀才,一辈子以教蒙童为业。次子早逝。三子骥云,一生于耕于读均无成绩。麟书生有五子四女。长子国藩。次子国潢,字澄侯,比国藩小十岁,终生在家守家业做乡绅。三子国华,字温甫,比大哥小十二岁,过继给叔父骥云为子。咸丰六年起领兵打仗,咸丰八年三河之役后杳无音讯。四子国荃,字沅甫,比国藩小十四岁,咸丰六年组建吉字营开赴江西作战,因战功而迁升迅速,受封伯爵,官至总督。光绪十六年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五弟国葆,字贞干,比国藩小十八岁,咸丰二年底随国藩出山充任湘勇营官,不久被裁撤回家,咸丰九年复出,同治元年病逝于军中。在诸弟均未出山做事之前,曾氏对他们有过这样的评价:“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是白眉。”辰君即国潢,“平正”实乃“平庸”的客气说法。午君即国华,“奇”指的不走正路,不脚踏实地,喜奇思怪行。“白眉”取“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之典,意为兄弟中最为杰出者。验之后来的事实,可知曾氏知弟甚深。曾麟书的四个女儿分别为:长女国兰,嫁王鹏运。次女国蕙,嫁王待聘。三女国芝,嫁朱咏春。四女十岁时夭折。

就在曾麟书坐在太师椅上,独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重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这是麟书的次子,名国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称他四爷。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着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贵已经回来五天了。”老太爷睁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他说在安徽太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回来了。”

“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瘦,头上包着一块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哥这样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巴结?这个请吃饭,那个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书摇摇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这种时候,他哪会有心思赴宴题字,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麟书无意间说出“意外”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

“哥会遇到什么意外呢?虽说长毛正在打长沙,但沅江、益阳一路还是安宁的呀!江贵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国潢没有体会到父亲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公元一八五一年尸月十一日),洪秀全率太平军于广西桂平县全州进入湖南境内,军事进展极为顺利。七月底,萧朝贵率先头部队来到省垣长沙城南门外,开始攻打城池,遇到守城军队的有力反击。萧朝贵中炮子阵亡。八月下旬,洪秀全、杨秀清率主力部队抵达城外,全力攻城。十月十九日,太平军弃城北去。太平军屯兵长沙城外达八十余天,始终未能进入城内。从广西到南京,太平军一路上军威凌厉,势如破竹,长沙城是其惟一未能攻克的城市。

“你们不知道,江贵对我说过,他这一路上,胆都差点吓破了。”接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是麟书的第四子,名国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九爷。他也是一身纯白,但却不见有多少戚容。国荃放下手中账本,说:“江贵说,他从益阳回湘乡的途中,遇到过两起裹红包头巾,拿着明晃晃大刀的长毛,吓得他两腿发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长毛走过两三里后才敢出来。”

“团勇呢?团勇如何不把那些长毛抓起来?”国潢是荷叶塘都的团总,他对团勇的力量估计很高。

“四哥,益阳还没有办团练哩!”搭腔的是麟书的第三子国华,族中排第六。这位六爷已出抚给叔父为子,他虽然也披麻戴孝,但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他略带鄙夷地说,“四哥总是团勇团勇的,真正来了长毛,你那几个团勇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总兵带的那些吃皇粮的正经绿营都打不赢,我看长沙早晚会落到长毛的手里。”

曾府少爷们的这几段对话,把挂名为湘乡县团练总领的老太爷吓坏了。他离开太师椅,在房子里踱着方步,默默地祷告:“求老天保佑,保佑我的老大早日平安归来。”老太爷喃喃自语多时,才在长女国兰的搀扶下,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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