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二年,徙扬州,又徙颍州。迁礼部郎中,复龙图阁直学士,留守南京,迁吏部郎中。丁韩国太夫人忧。至和初,服除,入见,须发尽白。上怪之,问劳恻然,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内铨。小人畏公且大用,伪为公奏乞澄汰宦官,宦官闻之果怒。会选人胡宗尧当改官,坐尝以官舟假人,经赦去官,法当循资。公引对取旨,上特令改官。宦官有密奏者曰:“宗尧,翰林学士宿之子,有司宥之,私也。”遂出公知同州。言者多谓公无罪,上悟,留刊修《唐书》。俄入翰林为学士。自滁州之贬,至是十二年矣,上临御既久,遍阅天下士,群臣未有以大称上意。上思富公、韩公之贤,复召置二府,时庆历旧人惟二公与公三人,皆在朝廷。士大夫知上有致治之意,翕然相庆。公以学士判三班院。二年,奉使契丹,契丹使其贵臣宗愿、宗熙、萧知足、萧孝友四人押宴,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故尔”。

嘉祐初,判太常寺。二年,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凡以险怪知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谤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

三年,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事,所代包孝肃公以威严御下,名震都邑。公简易循理,不求赫赫之誉,有以包公之政励公者,公曰:“凡人材,性不一。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势必不逮。吾亦任吾所长耳。”闻者称善。四年,求罢,迁给事中、充群牧使。

《唐书》成,拜礼部侍郎,俄兼翰林侍读学士。公在翰林凡八年,知无不言,所言多听。河决商胡,贾魏公留守北京,欲开横垄故道,回河使东。有李仲昌者,欲道商胡入六塔河。诏两省台谏集议,公故奉使河北,知河决根本,以为河水重浊,理无不淤,淤从下起,下流既淤,上流必决,水性避高,决必趋下。以近事验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复,但势不能久,必决于上流耳。横垄功大难成,虽成必有复决之患。六塔狭小,不能容受大河。以全河注之,滨、隶、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趋,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之入海,则河无决溢散漫之忧,数十年之利也。陈恭公当国,主横垄之议。恭公罢去,而宰相复以仲昌之言为然,行之而败,河北被害者凡数千里。

狄武襄公为枢密使,奋自军伍,多战功,军中服其威名。上不豫,诸军讹言籍籍。公言:“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惟于国不便,鲜不以为身害。请出之外藩,以保其终始。”遂罢知陈州。公尝因水灾上言:“陛下临御三十余年,而储宫未建,此久阙之典也。汉文帝即位,群臣请立太子,群臣不自疑而敢请,文帝亦不疑其臣有二心。后唐明宗尤恶人言太子事。然汉文帝立太子之后,享国长久,为汉太宗。明宗储嗣不早定,而秦王以窥觊陷于大祸,后唐遂乱。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公言事不择剧易类如此。

五年,以本官为枢密副使。明年,为参知政事。公在兵府,与曾鲁公考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里远近,更为图籍,凡边防久阙屯戍者,必加搜补。其在政府,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时富公久以母忧去位,公与韩公同心辅政,每议事,心所未可,必力争,韩公亦开怀不疑。故嘉祐之政,世多以为得。

时东宫犹未定,臣僚间有言者,然皆不克行。最后,谏官司马光、知江州吕诲言之,中书将因二疏以请,幸上有可意,相与力赞之。一日,奏事垂拱,读二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顾未得其人耳,宗室中谁可者?”韩公对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无由知之,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议,当出自圣断。”上乃称英宗旧名曰:“宫中尝养此人,今三十许岁矣,惟此人可耳。”是日,君臣定议于殿上,将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即行,陛下今夕更思之,来日取旨。”明日,请之崇政,上曰:“决无疑矣。”诸公皆曰:“事当有渐,容臣等议所除官。”时英宗方居濮王忧,遂议起复,除泰州防御使,判宗正寺。来日复对,上大喜。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断之于心,内批付臣等行之可也。”上曰:“此岂可使妇人知之?中书行之足矣。”时六年十月也。及命下,英宗力辞,上听候服除。七年二月,英宗既免丧,称疾不出。至七月,韩公议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为皇子矣。今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而愈进,示朝廷不可回之意。”众称善,乃以其累表上之。上曰:“今当如何?”韩公未对,公进曰:“宗室旧不领职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然诰敕付阁门,得以不受。今若以为皇子,诏书一出,而事定矣。”上以为然,遂下诏。及宫车晏驾,皇子嗣位,海内泰然,有盘石之固。然后天下皆咏歌仁宗之圣以及诸公之贤,而向之党议消释无余,至于小人亦摩灭不见矣。

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亲政,慈圣光献太后临朝。公与诸公往来二宫,弥缝其间,卒复明辟。枢密使尝阙人,公当次补,韩公、曾公议将进拟,不以告公。公觉其意,谓二公曰:“今天子谅阴,母后垂帘,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二公大服而止。其后张康节公去位。英宗复将用公,公又力辞不拜。公再辞重位,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难。八年,迁户部侍郎。治平初,特迁吏部。

神宗即位,迁尚书左丞。公性刚直,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也。朝廷议加濮王典礼,诏下礼官与从官定议,众欲改封大国,称伯父。议未下,台官意公主此议,遂专以诋公。言者既以不胜补外,而来者持公愈急,御史蒋之奇并以飞语污公。公杜门求辨其事,神宗察其诬,连诏诘问,词穷,逐去。公益坚求退,上知不可夺,除观文殿学士,知亳州事。熙宁初,迁兵部尚书,知青州事,充京东东路安抚使。时诸路散青苗钱,公乞令民止纳本钱,以示不为利,罢提举管勾官,听民以愿请,不报。三年,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公辞,求知蔡州,从之。公在亳,已六请致仕,比至蔡,逾年,复请。四年,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公年未及谢事,天下益以高公。

公昔守颍上,乐其风土,因卜居焉。及归而居室未完,处之怡然,不以为意。公之在滁也,自号醉翁,作亭琅邪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自号六一居士,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自为传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颍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赠太子太师,谥文忠。天下学士闻之,皆出涕相吊。后以诸子赠太师,追封兖国公。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短章大论,施无不可。有欲效之,不诡则俗,不淫则陋,终不可及。是以独步当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于六经,长于《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尝奉诏撰《唐本纪·表·志》,撰《五代史》,二书《本纪》法严而词约,多取《春秋》遗意,其《表》、《传》、《志》、《考》,与迁、固相上下。凡为《易童子问》三卷,《诗本义》十四卷,《唐本纪·志》七十五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外集》若干卷,《归荣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八卷,《奏议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录跋尾》十卷,杂著述十九卷。

昔孔子生于衰周而识文武之道,其称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虽一时诸侯不能用,功业不见于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没,诸弟子如子贡、子夏皆以文名于世,数传之后,子思、孟子、荀卿并为诸侯师。秦人虽以涂炭遇之,不能废也。及汉祖以干戈定乱,纷纭未已,而叔孙通、陆贾之徒以《诗》、《书》、《礼》、《乐》弥缝其阙矣。其后贾谊、董仲舒相继而起,则西汉之文后世莫能仿佛。盖孔氏之遗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汉以来,更魏、晋,历南、北,文弊极矣。虽唐正观、开元之盛,而文气衰弱,燕许之流,倔强其间,卒不能振。惟韩退之一变复古,阏其颓波,东注之海,遂复西汉之旧。自退之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为文。祖宗之治,礼文法度,追迹汉、唐,而文章之士杨、刘而已。及公之文行于天下,乃复无愧于古。於戏!自孔子至今,千数百年,文章废而复兴,惟得二人焉。夫岂偶然也哉!

公笃于朋友,不以贵贱生死易意。尹师鲁、石守道、孙明复、梅圣俞既没,皆经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奖进文士,一有所长,必极口称道,惟恐人不知也。公前后历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宽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扬之人至为立生祠。郑公尝有遗训,戒慎用死刑,韩国以语公,公终身行之,以为汉法惟杀人者死,今法多杂犯死罪,故死罪非杀人者多所平反,盖郑公意也。

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学士偃之女。再娶杨氏,集贤院学士大雅之女。后娶薛氏,资政殿学士简肃公奎之女,追封岐国太夫人。男八人:发,故承议郎;奕,故光禄寺丞;棐,朝奉大夫;辩,故承议郎;余早亡。孙男六人:愻,故临邑县尉;宪,通仕郎;恕,奉议郎;愬,故宣义郎;愿、懋,皆将仕郎。孙女七人,皆适士族。

公之在翰林也,先君文安先生以布衣隐居乡闾,闻天子复用正人,喜以书遗公。公一见其文,曰:“此孙卿子之书也。”及公考试礼部,亡兄子瞻以进士试稠人中,公与梅圣俞得其程文,以为异人。是岁,辙亦中下第,公亦以谓不忝其家。先君不幸捐馆舍,亡兄与辙皆流落不偶。元祐初,会于京师,公家以公碑诿子瞻,子瞻许焉,既又至于大故。辙之不敏,以父兄故,不敢复辞。铭曰:

於穆仁宗,有臣文忠。自险而夷,保其初终。惟古君臣,终之实难。匪不用贤,有孽其间。公奋自南,声被四方。允文且忠,有炜其光。上实开之,下实柅之。三起三偾,谁实使之。偾而复全,惟天子明。史明克忠,乃卒有成。逮岁嘉祐,君臣一德。左右天造,民用饮食。舜禹相授,不改旧臣。白发苍颜,翼然在廷。功成而归,维公本心。彼其何知,言恐不深。颍水之滨,甲第朱门。新郑之墟,茂木高坟。野人指之,文忠之遗。忠臣不危,仁祖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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