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学状”

读此文并修所作取士策问,而知后世用人之难也。国家事事须人,而事事难得其人,虽欲跻斯世于唐虞,其谁与为理?三代学校之盛,根于积德累仁,不特非一王所能致,并非一代之所能致。是以极于成周,而美隆于千古。自东周以来,陵夷衰微,败坏湮灭,古今事体绝不相同,而欲举成周之法以求后世天下之人材,犹资章甫以适于越也。《易》曰:“不耕,获;不菑,畬。则利有攸往。”杨万里别为义曰:“初九,动之始;六二,动之继。初耕之,二获之;初菑之,二畬之。天下无不耕而获、不菑而畬者。其曰‘不耕’、‘不菑’,则耕且菑皆前人之所已为也。”是说也,于《易》虽未为正义,而于此可以取喻焉。若成周者所为,前人已耕已菑者也。其在《诗》,所为棫朴之薪槱,旱麓之榛楛。当文、武已上,其所以“誉髦斯士”者至矣。至于周公,益明选士、造士之制,习射择士之文。而《卷阿》之诗,谓“蔼蔼王多吉士”,如凤凰之鸣于高冈也。斯时也,获耳畬耳,非耕且菑,以待食者也。若夫“踧踧周道,鞠为茂草”,而谓利乃钱镈,便可取盈于仓箱所获,安得而非荑稗邪?虽然学校之制,盛莫过于成周,而亦未必无憸壬衰莫甚于元世,而亦未尝无硕士经纶天下者。百司庶务无一时而可以乏人,而能待污莱之田忽嘉谷之穞生乎?其必别有所以处之者矣。此篇末幅所论,具足为世法也。

“论茶法奏状”

状大臣不达民情,妄建谬议,始终回护,而庶僚希风顺意,不顾百姓疾苦,情事如绘。

“论选皇子疏”

天下大器,帝王大统,付托得人,则三才蒙庥,万类咸若,华夏、蛮貊,罔不蕃祉老寿,否则反是。宋仁宗之不轻择嗣,岂为一己之私哉!然当日宰执、台谏、侍从之臣交章敦劝,而欧阳修此文,益复情致缠绵,忠爱悱恻,抑何社稷之臣多也!仁宗崩,年止五十耳。修疏上,正仁宗富于春秋之年,而修言之无忌,仁宗听之无恨,君臣之间美千古矣,岂非两人皆止知有宗庙社稷苍生而不知有己者乎。世以仁宗为汉文帝、唐太宗后一人而无子,以为天地之大之憾,然亦何憾择嗣得英宗,无愧宗庙社稷苍生,仁宗有子矣。况帝王父天母地而子万民,有宋三百年,人民孰非仁宗之子哉!

“通进司上皇帝书”

《洪范》“一曰食”而“八曰师”,食尚未预储,何言师也?通漕、屯田,自是当时要务,通篇不下万言,总欲丰财足粟以纾西人耳。至论课程之法,课必与商贾共利,方能取少而致多。其辞亦若言利而与言利之臣霄壤者,盖导利而布之上下,本君人者之责也,为国家司课程者,不可不知。若其所云不惜其利以诱大商,则立言不可为训,又欲尽括大商居积之物官为卖而还之,则更迂阔纷扰而不可行也。

“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世有谓修之贤而上章论拯,盖与拯不相能者,夏虫不可语冰也。夫修此疏固为朝廷杜徼讦倾陷之风,又使嗣后言事者得白其无他而易以拾遗救失,乃其意中所最保护爱惜者拯耳。曾子寝疾革,一闻童子之言谓“华而皖,大夫之箦欤”,则瞿然命易其箦。曾元不肯易,人子之常情也,而曾子斥之为细人,至谓其爱父不如此童子。曾子之贤几于圣矣,岂其将死犹好奇钓名至此哉?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假使不易,安知不少缓须臾无死。然而曾子不愿者,盖虽一箦之非正,犹舍生取义如此也。今三司使之位,非一箦之细矣;逐人而居之,非士用大夫器物之小过矣。修知爱人以德而已,遑问后世以修与拯为相能不相能哉。善夫蔡襄之疏也,曰:“朝廷增用谏臣,欧阳修、余靖、王素一日拜命,三人忠诚刚正,必能尽言。臣恐邪人不利,必造为御之之说。其说不过三,臣请辨之。一曰好名。夫忠臣引君当道,论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无所陈列,则土木之人皆可为矣。二曰好进。前世谏者之难,激于忠愤,遭世昏乱,死犹不辞,何好进之有?近世奖拔太速,但久而弗迁,虽死是官,犹无悔也。三曰彰君过。谏争之臣,盖以司过举耳,人主听而行之,足以致从谏之誉,何过之能彰。至于巧者亦然,事难言则喑,择其无忤者,时一发焉,犹或不行,则退而曰吾尝论某事矣,此之谓好名。默默容容,无所愧耻,蹑资累及,以挹显仕,此之谓好进。君有过失,不救之于未然,传之天下后世,其事乃不可掩,此之谓彰君过。愿陛下察之。”襄于修辈始作谏官之时,讽上久而勿迁,使之死于是官,岂亦与修辈不相能哉?君子之所欲忠者国耳、主耳,其他又何所惜?襄之知修,必不以不迁官为恨,犹修之知拯,必不以不得三司使为恨也。正人君子之心胸,类非俗士之所为欤!

“论乞令百官议事札子”

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顾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何哉?曰:军国大事,人人共知而不可秘密者,古先哲王固不特谋及卿士,而且谋及庶人矣。若夫事之未成而定命于几先,则不特无谋及庶人之理,即在廷卿士,自不得人人与闻,以害其成也。嗟乎!偏听生奸,独任成弊。如修所云大臣自无谋虑而杜塞众见者,固以不能集思广益而处置多差。然如修所云下百官廷议,随其所见同异各令署状者,亦归于有治人无治法耳。《诗》不云乎“谋夫孔多,事用不集。发言盈廷,谁敢执其咎”?为人君者傅采其论,则人各欲售其私说,以图其意中所欲得而不顾其它;弃之不采,则人各缄默取容,以听大官之臆决而万口附和。是非卿、尹、旅、牧各得其人,则修之此议亦徒然耳。甚哉!期事之集,必期谋之臧,而期谋之臧,必期才之众。国无贤才,则国空虚。“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蒿目斯世,不能不读修此议而三叹也。

“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

张氏,仁宗美人,卒谥温成皇后。初,仁宗宠张氏,欲以为后。太后难之,乃立郭崇之孙为后,继而见废。世儒谓仁宗夫妇间,未免大圭之玷也。然郭后废而曹后立,史载曹后事迹亦不减女中尧舜,然则其所为张美人,当亦必有取焉,而非仅以色升欤。欧阳修此疏,读者必曰仁宗亦蛊于女色,否则必曰欧阳修彰君之过,而使此文传至于今也。为此解者,不特不识欧阳修,亦不识仁宗。夫床笫之爱,而当时文学侍从之臣得直言无忌如此,非圣贤而能致然乎?

“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

元史臣谓真宗英悟之主,而天书一事,吁可骇怪。及修《辽史》,乃知辽俗尚禨而明鬼,故神道设教,假以动敌人之听,消凯觎而偃兵革耳,然而计亦末矣。仁宗以天书殉葬,贤哉。欧阳修作蜀《王建世家》论,谓自古王者殊祥异瑞并见于五代,而又皆萃于蜀,惑者可以思焉。盖深以为非也。及是澧州献瑞木成文,遂慷慨论列,不顾忌讳。修于真宗之非自欺,而仁宗之必不裕蛊,虽若不相知者,顾其论正而言忠,则可为后世法也。

“请驾不幸温成庙札子”

唐太宗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引魏征同升。征熟视曰:“臣眊昏不能见。”帝指示之。征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臣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欧阳修请驾不幸温成庙,与征后先辉映矣。夫《咸》、《恒》为后天卦首,古先哲王亦与人同其情,况存亡之际乎。然惟情之无过不及处乃为礼。礼失则情乖,情乖则民志惑。厚于所当薄,即已薄于所当厚,本乱而末不可得而治。故虽一举足,一出言,而子孙黎民之能保不能保系焉。以礼制心,然后能垂裕于后昆。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惓惓于其君也。然则太宗之不若魏征,仁宗之不若欧阳修,固若是乎?曰奚其然也。君者,表也;臣者,影也。观影之直,则知表之正,影与表可曰二哉?况善言者出于口而无穷,善行者备厥万而犹阙,言易行难,何往不然?独是臣能言之于君,则匪为言也,乃其行也。然君能听而改之,则言者臣之虚言,听者君之实行矣。千虚不如一实,曷可贬实而崇虚哉?成汤之圣也,曰改过不吝。圣,不圣于无过,而圣于改过。然过之作也,己觉之而己改之,犹未足以云圣人之大心也。惟人觉之而己改之,则天下之人之心莫非其心,而博厚配地、高明配天矣。是非太宗、仁宗之所可当也。必也舜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必也孔子乎,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舜与孔子固全之,若此二事,乃太宗、仁宗之能得乎?舜与孔子,百之一而荣莫大焉者也!俗士以征有言即谓太宗不如征,修有言即谓仁宗不如修,是人我之见不忘,而元首股肱之义由以日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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