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考欧阳文忠公事迹”

余读庐陵欧文新本,观其附录所载行状、谥议、二刻、四传,皆以先后为次。而此事迹者独居其后,岂以公诸子之所为而不敢以先于韩、吴诸公及一二史臣之作邪?此其用意已精,而为法亦严矣。然综其实,则事迹云者正行状之底本,而碑志、四传所由出也,向使直指先后之次而以冠于《附录》之篇,则彼数书者皆可见其因革损益之次第矣,是亦岂不可邪。间又从乡人李氏得书一编,凡十六条,皆记公事,大略与此篇相出入,疑即其初定之草稿。顾其标题,乃谓公所自记,而凡公字皆以丹笔围之。此则虽未必然,然于此本亦有可相发明者,因略考其异同有无之互见者,具列于左方。

“经术”

李本云:“公尝谓世之学者好以新意传注诸经,而常力诋先儒。先儒于经不能无失,而其所得者固多矣。正其失可也,力诋之不可也。其语在《诗谱后序》。”又谓:“前儒注诸经惟其所得之多,故能独出诸家,而行于后世。而后之学者各持好胜之心,务欲掩人而扬己,故不止正其所失,虽其是者,一切易以己说,欲尽废前人而自成一家。于是至于以是为非,牵强为说,多所乖缪,则并其书不为人所取。此学者之大患也。故公作《诗本义》,止百余篇而已,其余二百篇无所改易,曰‘毛、郑之说是也,复何云乎’。又其作《易童子问》,正王弼之失者才数十事耳。其极论《系辞》非圣人之书,然亦多使学者择取其是而舍其非可也,便以为圣人之作不敢取舍而尽信之则不可也。其公心通论常如此。”〈此与定本大旨不异,但书先后详略有不同者。“系辞”之说,则疑其诸子不敢力主而复自删之也。〉

“醉翁亭记”

李本“未有此体”下有“醉翁亭在琅邪山寺侧,记成刻石,远近争传,疲于模打。山僧云寺库有毡,打碑用尽,至取僧堂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供施者,亦多求其本,僧问作何用,皆云所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乃属于“公作《集古录目序》之上”。〈此条疑以其不急而删之。〉

“修五代史”

李本“乱世之书也”下有“吾用春秋之法,师其意不袭其文”十三字。又其“事备”下有“议者以谓公不下司马迁,又谓笔力驰骋相上下而无驳杂之说。至于《本纪》立法精密,则又迁所不及也。亦尝自谓‘我作《伶官传》,岂下《滑稽》也’”。〈“议者”以下,疑以不欲凌跨古人而删之。〉

“平心无怨恶”

李本云:“公自言学道三十年,所得者平心无怨恶尔。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公,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时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公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平生自言无怨恶于一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赘集中。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乎?父子之性相远如此,信乎?尧朱善恶异也。公为颍州时,吕公之子公著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擢用。陈恭公执中素不善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陈拒而不见。公后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寻还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陈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其门下客李中师曰:‘吾恨不早识此人!’〈此段疑避吕、范二家子弟因并陈恭公事而去之。窃谓于此尤可以见欧、范之存心与吕、陈之悔过,恐皆不可遗也。〉

“惟称苏梅”

李本“自谓不及”下有“二人因此名重天下。公惟尝因醉戏亲客曰:‘《庐山高》他人作不得,惟韩退之作得。《琵琶前引》退之作不得,惟杜子美作得。《后引》子美作不得,惟太白作得。’公诗播人口者甚多,惟此三篇其尤自喜者也”。〈此段恐嫌于夸而去之。〉

“修唐书”

李本此段不同者三:一则首云“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修《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体不能一,遂诏修看详,《列传》今删修为一体”。二则“列官最高者一人”下有“姓名,云某等奉敕撰而”九字。三则“书宋名”下有“此例皆前所未有,自公为始也”十一字,乃属于“宋相闻之”之上。〈此段差详,疑定本欲删以从简耳。〉

“不从范公之辟”

李本大同小异,今不复著。

“议不废麟州及许耕弃地”

李本大同而文差略,今亦不著。

“不诛保州胁从之兵”

李本首著为政仁恕之语,大抵与定本别段旨意略同。其末乃云:“为河北转运使时,所活二千余人。先是保州屯兵闭城叛命,田况、李昭亮等讨之不克,卒招降之。既开城,况等推究反者,杀二千余人,投于八井。又其次二千余不杀者,分隶河北州军。诸事已定,而富相出为宣抚使,惧其复为患,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计议已定,方作文书,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与富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以其事告公。公大以为不可,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昨保州叛卒,朝廷已降敕榜,许以不死而招之。八井之戮,已不胜其怨,况此二千人者本以胁从,故得不死,奈何一旦无辜就戮!’争之不能止,因曰:‘今无朝旨,而公以便宜处置,若诸郡有不达事机者以公擅杀,不肯从命,事既参差,则必生事,是欲除患于未萌,而反趣其为乱也。且某至镇州,必不从命。’富公不得已,遂止。是时小人谮言已入,富、范势已难安。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将卒多所升黜。谮者献言:‘富某擅命专权,自作威福,已收却河北军情,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于是京师禁军,亟亦大阅,多所升擢。而富公归至国门,不得入遂罢枢密,知郓州。向若遂擅杀二千人,其祸何可测也。然则公之一言,不独活二千人之命,亦免富公于大祸也。”〈此比定本为详,足以尽见事之曲折。又“谮言已入”之下所系更重,尤不可阙。疑后以不欲形迹当时听谗之失,而删去之也。〉

“春帖子”

李本云:“内臣梁寔尝言在内中祗候,见仁宗〈云云〉,末〈云云〉,是欧阳某必索文书自览,是他人当直则否也。”

“知开封府”

李本末后有:“韩子华谓公,曰外议云:‘余材可以更知一个开封府’。”〈似亦嫌太夸而删之。〉

“连典大郡”

李本曰:“公尝语人曰:‘治民如治病。彼富医之至人家也,仆马鲜明,进退有礼,为人诊脉,按医书述病证,口辩如倾,听之可爱,然病儿服药云无效,则不如贫医矣。贫医无仆马,举止生疏,为人言脉口讷不能应对,病儿服药云疾已愈矣,则便是良医。凡治人者不问吏材能否,施设何如,但民称便,即是良吏。’故公为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扬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间,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阒然如僧舍。或问公为政宽简而事不废弛者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弛废而民受其弊矣。吾之所谓宽者,不为苛急尔;所谓简者,不为繁碎尔。’识者以为知言。”〈此比定本语意尤详备。〉

濮议初不出于公,及台谏有言,公独力辨于朝,故议者指公为主议之人。公未尝自辨,唯曰:“今人以濮议为非,使我独当其罪,则韩、曾二公宜有愧于我。后世以濮议为是,而独称我善,则我宜愧于二公。”公又撰《濮议》四卷,悉记当时论议本末甚详。又于《五代史记》收晋出帝父敬儒、周世宗父柴守礼事,及李彦询传,发明人伦父子之道尤为详悉。〈李本有之而此本无,疑公诸子后已不敢力主其父之论而删之也。〉

蔡州妖尼于惠普托佛言人祸福,朝中士大夫多往问之,所言时有验,于是翕然共称为神尼。公既自少力排释氏,故独以为妖。尝有一名公,于广座中称尼灵异,云:“尝有牵二牛过尼前者,指示人曰:二牛前世皆人也,前者是一官人,后者是一医人。官人尝失入人死罪,医人药误杀人,故皆罚为牛。因各呼其前世姓名,二牛皆应。”一座闻之,皆叹其异。公独折之曰:“谓尼有灵,能〈此有阙文。〉万物之最灵,其尤者为聪明圣智,皆不能自知其前世,而有罪被罚之牛,乃能自知乎?”于是座人皆屈服。〈李本有之。所谓名公者,疑指富公。此本无者,盖为贤者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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