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

“砚谱”

端石出端溪,色理莹润,本以子石为上。子石者,在大石中生,盖精石也,而流俗传讹,遂以紫石为上。又以贮水不耗为佳。有鸲鹆眼为贵,眼,石病也,然惟此岩石则有之。端石非徒重于流俗,官司岁以为贡,亦在他砚上。然十无一二发墨者,但充玩好而已。

歙石出于龙尾溪,其石坚劲,大抵多发墨,故前世多用之。以金星为贵,其石理微粗,以手摩之,索索有锋芒者尤佳。余少时又得金坑矿石,尤坚而发墨,然世亦罕有。

端溪以北岩为上,龙尾以深溪为上。较其优劣,龙尾远出端溪上,而端溪以后出见贵尔。

绛州角石者,其色如白牛角,其文有花浪,与牛角无异。然顽滑不发墨,世人但以研丹尔。

归州大沱石,其色青黑斑斑,其文理微粗,亦颇发墨。归峡人谓江水为沱,盖江水中石也。砚止用于川峡,人世未尝有。余为夷陵县令时,尝得一枚,聊记以广闻尔。

青州紫金石,文理粗,亦不发墨,惟京东人用之。又有铁砚,制作颇精,然患其不发墨,往往函端石于其中,人亦罕用。惟研筒便于提携,官曹往往持之以自从尔。

红丝石砚者,君谟赠余,云此青州石也,得之唐彦猷。云须饮以水使足乃可用,不然渴燥,彦猷甚奇此砚,以为发墨不减端石。君谟又言,端石莹润,惟有芒者尤发墨,歙石多芒,惟腻理者特佳,盖物之奇者必异其类也。此言与余特异,故并记之。

青州、濰州石末研,皆瓦砚也。其善发墨非石砚之比,然稍粗者损笔锋。石末本用濰水石,前世已记之,故唐人惟称濰州。今二州所作皆佳,而青州尤擅名于世矣。

相州古瓦诚佳,然少真者,盖真瓦朽腐不可用,世俗尚其名尔。今人乃以澄泥如古瓦状作瓦埋土中,久而斫以为砚。然不必真古瓦,自是凡瓦皆发墨,优于石尔。今见官府典吏以破盆瓮片研墨,作文书尤快也。虢州澄泥,唐人品砚以为第一,而今人罕用矣。《文房四谱》有造瓦砚法,人罕知其妙。向时有著作佐郎刘羲叟者,尝如其法造之,绝佳。砚作未多,士大夫家未甚有,而羲叟物故,独余尝得其二,一以赠刘原父,一余置中书阁中,尤以为宝也。今士大夫不学书,故罕事笔砚,砚之见于时者惟此尔。

◎洛阳牡丹记〈景祐元年〉

●花品序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阳争高下。是洛阳者,果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

说者多言洛阳于二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他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之中;在天地昆仑旁薄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

夫中与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有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癭木雍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分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圆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癭木雍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

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早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

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种。”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余,虽有名而不著,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姚黄魏花/细叶寿安鞓红〈亦曰青州红〉/牛家黄潜溪绯/左花献来红/叶底紫鹤翎红/添色红倒晕檀心/朱砂红九蕊真珠/延州红多叶紫/粗叶寿安丹州红/莲花萼一百五/鹿胎花甘草黄/一擫红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牛黄、左花、魏花以姓著,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著,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著,一擫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著,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傅洛阳,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真宗祀汾阴,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著。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始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初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其后破亡,鬻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乃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尝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馲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故谓之鞓红。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者。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一擫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手指擫之。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丛。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花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丹州、延州花,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左花者,千叶紫花,〈出民左氏家。〉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著,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丛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他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邪!此花之出,比他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其姓氏矣。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丛中特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圭宅今有之。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未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头,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四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万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竟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

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对花蒂,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盖本姓东门氏,或是西门,俗但云门。园子,亦由今俗呼皇甫氏多只云皇家也。〉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契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直钱五千,今尚直一千。

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拥之,以蒻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可。〉

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

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也。

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剪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

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黄簪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窗,以大针点硫黄末针之,虫乃死,虫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牡丹记跋尾

右蔡君谟之书,八分、散隶、正楷、行狎、大小草众体皆精。其平生手书小简、残篇断稿,时人得者甚多,惟不肯与人书石,而独喜书余文也。若《陈文惠公神道碑铭》、《薛将军碣》、《真州东园记》、《杭州有美堂记》、《相州昼锦堂记》,余家《集古录目序》,皆公之所书。最后又书此记,刻而自藏于其家。方走人于亳,以模本遗予,使者未复于闽,而凶讣已于亳矣,盖其绝笔于斯文也。於戏!君谟之笔既不可复得,而予亦老病不能文者久矣,于是可不惜哉!故书以传两家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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