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效劳的时候,对于立陶宛和时母德的战士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扎营的景象,对他们说来,一点也不新奇。可是捷克人看了却觉得很新奇。他不禁开始揣摩他们战斗力如何,并且拿他们同波兰骑士和日耳曼骑士来作比较。营寨扎在一片四周尽是森林和沼泽的平地上,地势稳固,难以攻破,因为谁都无法渡过这一片险恶的沼地。连那种搭了棚子的地方也是十分泥泞,寸步难移,士兵们都在那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枞树和松树枝条,这样就好像在干地上扎营一样了。他们给斯寇伏罗公爵用泥土和粗原木临时赶搭了几所立陶宛式的小屋——“奴梅”,用树枝条给其他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造了几十间小棚子。普通士兵便蹲在露天的篝火旁边取暖,光靠羊皮衣和披在赤条条的身体上的兽皮来避风雨。这时候营寨里谁都没有入睡;刚打了败仗,上垒也在白天赶筑好了,所以无事可做。有的在明亮的火堆旁边坐着或躺着,把松树枝添进去;有的则在拨着灰烬和残渣,撩起一股立陶宛人常吃的烘芜菁气味和刺鼻的烧肉气味。一簇簇篝火之间,堆放着一堆堆的武器;这些武器近在手边,需要的时候,人人都可以立即取用。哈拉伐看到这些武器,心里好生奇怪,其中有矛枪,狭长的枪头是用熟铁做成的,枪柄是用小橡木做的,柄上镶着燧石或铁钉;有锤子;有短柄的手斧,像旅行者所用的波兰斧头一样;还有些斧柄,几乎和步兵所用的战斧一样长;还有古代的铜斧,这都是那个不发达国家尚未使用铁器时的产物。有的剑完全是用青铜做的,不过大多是用诺南戈洛特的好钢做的。捷克人把这些矛、剑和长长短短的手斧、涂了柏油的弓,一一抚弄一番,凑着火光看个仔细。火堆旁边只有寥寥几匹马,大批的马群则由勤谨的马夫赶到附近森林里和牧场上去吃草了,但大贵族们却爱把战马放在身边,因此营地里大概有几十匹马,由贵族的奴隶把饲料倒在一块用枪矛围起来的空地上喂给它们吃。哈拉伐看到那些特别小的毛茸茸的战马,十分惊奇,这些小马的脖子很健壮;这么奇特的畜生,在西方骑士的眼里,简直会看作是另一种野兽,与其说像马,倒不如说像独角兽。

“大战马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有经验的玛茨科说,他想到了先前在威托特麾下效劳的情况,“因为大马一下子就陷在沼淖里,而本地的小马却能像人一样到处通行无阻。”

“但在战场上,”捷克人答道,“本地的小马就招架不住日耳曼人的马匹了。”

“不错,它也许招架不住,但是话说回来,日耳曼人碰上时母德人,要逃的话就逃不掉,要追的话也追不上,时母德马跑得很快,比鞑靼马还要快。”

“但是我还是弄不懂;因为我曾经看到齐赫爵爷带到兹戈萃里崔来的鞑靼俘虏。他们的身材都很小,跟他们的马很相称;可时母德人都是大个子呀。”

这些人确实很高大;即使穿了羊皮衣,还是可以看出他们胸膛很阔,臂膀很粗;他们并不是肥胖,而是骨骷粗大,肌肉发达。他们的体格一般都胜过立陶宛其他地方的居民,因为他们环境好,出产丰富,很少遭到其他立陶宛人常常遭到的饥谨。另一方面,他们却比其他的立陶宛人更野蛮。大公的朝廷设在维尔诺,东方和西方的公爵、使者们和外国商人们都到那边去,这就减少了那个城市一带的居民们的粗野习气。而到这里的外来人,只是一些十字军骑士或者佩剑的骑士,他们带给这森林地带的是火、奴役和血的洗礼。因此这一带的人都很粗野,很像古代的人,坚决反对一切新的事物;他们守着古老的风俗和古老的打仗方法,他们之所以信奉异教,就是因为宣扬崇拜十字架的人并没有随着福音的宣告而带来天主教的博爱,只带来一些武装的日耳曼教士,而这些教士的灵魂像刽子手一样残暴。

斯寇伏罗和一些最著名的公爵与贵族都已经是天主教徒了,因为他们都学了亚该老和威托特的样。其他一些人,即使是最普通的和野蛮的战士,他们心中都不免觉得好像听到了他们的旧世界和旧信仰的丧钟。他们随时都会向十字架低头,只是不肯向日耳曼人拿着的十字架、向敌人的手低头。“我们要洗礼,”他们向所有的公爵和各国宣称,“但是请记住,我们是人,不是可以随便拿去出让、随便拿去进行买卖的野兽。”目前,他们原来的信仰像缺少燃料的火似的熄灭了。而新的信仰他们又不愿接受,因为日耳曼人用武力把宗教强加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都为未来而殷忧。

捷克人从小就听惯了士兵们欢乐的叫嚷,是在歌声和音乐中长大的,如今来到了立陶宛的军营,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和阴沉。只有在离斯寇伏罗的篝火很远的地方才听得见哨子或笛子的声音,或是民间歌手的低沉歌调。士兵们都听得搭拉着头,凝望着熊熊的篝火。有些士兵蹲在火堆周围,双肘支在膝上,双手掩着脸,身上披着兽皮,看上去很像森林中的野兽。但是当他们抬起头、望着走拢来的骑士的时候,你只消瞧一瞧那温和的表情,那蓝蓝的眼珠,就可以看出他们一点都不野蛮凶悍,而是像一群愁容满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营地四周,上次战役中的伤兵都还躺在苦薛上。那些叫作“拉勃达里斯”和“赛东”的巫师和占卜者,都口里念念有词,为他们驱邪或者医治创伤,把草药敷在他们的伤口上;伤兵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忍受苦楚。从森林深处,越过沼地和湖泊,传来了牧马人的口哨声;不时刮过一阵风,吹散了篝火的烟,使这片黑魆魆的森林里掀起呼呼的声响。夜色已浓,篝火由微弱而熄灭,使得原来万籁俱寂的周遭更为静寂,悲伤的气氛更为深沉,简直令人心碎。

兹皮希科向他的手下人发了命令,他们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因为其中也有一些波兰人。然后他转向他的侍从说道:

“你已经看够了,现在该回到营帐里去了。”

“我看是看过了,”哈拉伐回答,“但是看到的,都不称我的心,因为叫人一看,就看出他们是一群吃了败仗的人。”

“吃过两次败仗了,——四天前在城堡前面,三天前在渡河的时候。现在斯寇伏罗又要到那里去吃第三次败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看不出这样的兵不能同日耳曼人战斗么?玛茨科骑士对我这么说过,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是一群可怜虫,打仗准是外行。”

“这你就错了,他们倒是世界上少见的勇敢民族,糟糕的是,他们打起仗来乱不成军,日耳曼人打起仗来却是阵势严整、要是时母德人能够冲破日耳曼人的阵势,那日耳曼人就要比他们吃更大的苦头了。日耳曼人知道这点,因此阵势严整,有如铜墙铁壁。”

“那我们要占领城堡简直想都甭想啦,”哈拉伐说。

“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攻城的兵器,”兹皮希科答道。“威托特公爵有许多兵器,但在他没有来到之前,我们就占领不了城堡,除非是碰运气或者用计谋。”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营帐,营帐前面有一个大火堆。进了营帐,看到几盘热气腾腾的肉,这是仆人为他们准备的。营帐里又冷又潮,因此两位骑士和哈拉伐都躺在火堆前面的兽皮上。

他们吃饱喝够之后,就想睡觉,可是睡不着;玛茨科辗转反侧,后来看到兹皮希科坐在火堆旁边,膝盖上放着一些树枝,就问道:

“听着!你为什么主张赶到那么远去攻打拉格纳蒂,而不主张就近攻打高茨韦堆呢?你这种做法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向我说,达奴斯卡就在拉格纳蒂,而且他们那里的防卫比这里薄弱。”

“当时我们没有时间谈下去,因为我也很疲倦,而打了败仗的人又都聚集在树林里。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真预备一辈子去找寻这姑娘么?”

“喂,她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我的妻子,”兹皮希科回答。

大家都静默了,因为玛茨科很清楚,那是没话可答的。如果达奴斯卡到现在仍旧没有出嫁的话,玛茨科一定会劝他侄子把她丢了拉倒;但是行了圣礼,他去找她就成了他的责任了。要是玛茨科当时在场的话,他现在也不会对他提出这问题了。

只因为兹皮希科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在场,他不知不觉总认为达奴莎是个姑娘。

“好吧,”过了一会,他说。“可是我前两天问你的一切问题,你总是说,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也许是天主要惩罚我。”

哈拉伐在熊皮上迅速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好奇而注意地听着。

玛茨科说:

“你既然还睡不着觉,就把你在玛尔堡的见闻、行动和成就,都说给我听听吧。”

兹皮希科掠一掠额上一簇好久没有修剪过的长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但愿我了解达奴斯卡的情况像了解玛尔堡一样,那才好呢。你问我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么?我看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巨大力量;它得到各国君王的支持,我不知道有谁能同他们较量。我看到了他们的城堡,这种城堡连罗马的恺撒都不曾受用过。我看到了无穷的宝库,看到了盔甲,还看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武装教土、骑士和普通士兵,——以及像罗马教皇那里一样多的圣物,我告诉你,我一想到可能要同他们打仗,我的灵魂就发抖。谁能战胜他们,反对他们,粉碎他们的力量?”

“我们一定要消灭他们!”捷克人喊道,他再也忍不住了。

兹皮希科的话叫玛茨科听来也很刺耳,虽然他急于要听到他侄子的全部险遇,可是老人还是打断了他,说道:

“你忘了维尔诺么?我们同他们拚过多少次,盾对盾,人对人!你也看见过,他们多么不愿意同我们交战,他们对我们的顽强抱怨得多厉害。他们常常说,即使累坏了马匹,刺断了矛枪,对付波兰人也不顶事,必须斫掉我们波兰人的头,否则就是他们自已被打死。当然,也有一些客人向我们挑战,但结果都是蒙辱而去。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萎靡不振?”

“我没有改变,我在玛尔堡也战斗过,他们也是用锐利的武器刺激的。但是您不了解他们的实力。”

老骑士发怒了,说道:

“可你了解波兰的实力么?你可见过所有的波兰部队么?唔,你没有见过。可是他们的实力是以虐待人民和背信弃义来维持的;他们自己连一英寸土地都没有。我们的所有公爵接待了他们,而且就像收容乞丐到自己家里来一样,给他们许许多多礼物,但等到他们站定了脚跟,他们就像可恶的疯狗一样,去咬喂养它的恩人。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背信弃义,占领了我们的城市;这就是他们的实力!审判和报应的日子眼看已经到来。”

“您刚才要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您,可现在您却生气了;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兹皮希科说。

但玛茨科怒冲冲地喘了一会气,然后安静下来,说道: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一定会是这样:你瞧森林里那棵巨大的、塔楼似的松树;它好像会永世不拔地立在那里;可是你用斧头狠狠地斫它一下,就会发现树心给蛀空了,木屑纷纷掉落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所谓力量就是如此。可是我命令你,把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有了些什么收获,都说给我听。我来想一想,你刚才说你在那里真刀真枪地战斗过了,可不是么?”

“是的。十字军骑士起初是以傲慢不逊的态度接待我的;他们已经知道我同罗特吉爱决斗的事。也许他们想设计陷害我。但是我带有公爵的信,又多亏受到他们尊敬的德·劳许的保护,才使我免受他们的陷害。接着是宴会呀、比武呀,主耶稣处处都帮助了我。你已经听到过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如何喜爱我,他从大团长本人那里取得一项命令,要把达奴斯卡交给我。”

“我们听说过了,”玛茨科说,“在他的鞍带断了的时候,你没有攻击他。”

“我用我的矛扶了他一下,使他没有跌倒,从那时起,他就喜欢我了。嗨!慈悲的天主!他们给了我这么有力量的信件,使我能够一个城堡一个城堡地搜寻过去。那时候我以为我的痛苦就快结束了,哪里知道我现在却坐在这里,置身在一个蛮荒的国家里,毫无办法,满怀哀伤,不知所措,而且一天比一天不好受。”

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块碎木片用力扔进火堆,木片在燃烧着的木头中间爆出了火花,他说:

“如果那可怜的人儿在这邻近城堡里受苦,而我却不关心她,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显然满怀痛苦和烦躁,他又向着火堆扔碎木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仿佛弄得魂不守舍;他们都非常惊奇,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这么爱达奴莎。

“克制一下吧,”玛茨科嚷道,“你那些证书没有起作用么?难道那些‘康姆透’对于大团长的命令视若无睹么?”

“克制一下吧,爵爷,”哈拉伐说。“天主会使您获得安慰的;也许很快就会获得。”

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但他控制了自己,说:

“他们把各个城堡和牢狱都打开了。我各处都去过,一直搜寻到这次战争爆发。在杰达夫执政官封·海德克告诉我,战争的法律跟和平时期的法律不同,说我的证书失效了。我立即向他挑战,但他没有接受,他命令我离开那城堡。”

“别的地方怎么样?”玛茨科问道。

“到处都是一样。杰达夫执政官的上司——哥尼斯堡的‘康姆透’——连大团长的信都不肯看,只说‘战争就是战争’,并且告诉我,趁我脑袋还没有搬家的时候,离开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一样。”

“现在我才明白了,”老骑士说,“因为你一无所获,所以你才赶到这里来,想要至少为你自己报仇。”

“正是这样,”兹皮希科回答。“我还想过,我们要捉些俘虏,占领几所城堡。可惜时母德人攻不下城堡。”

“嗨!威托特公爵本人一来,形势就两样了。”

“愿天主许可!”

“他会来的;我在玛佐夫舍朝廷上听说他会来的,而且也许国王和波兰的全部军队都会同他一起来。”

这时斯寇伏罗来了,他们就没有再谈下去,他出人意料地从暗中出现,说道:

“我们得行军了。”

听了这话,两个骑士敏捷地站起身来,斯寇伏罗把他的大脑袋凑到他们面前,低声说:

“有消息:一支援军正在向新科夫诺移动。有两个十字军骑士带领着士兵、畜群和粮草。我们去吃掉他们。”

“我们要渡过尼门河么?”兹皮希科问道。

“要的!我知道一个渡口。”

“城堡里知道这支援军么?”

“他们知道,准备接应,您就来一个奇袭,把他们也解决掉。”

于是他指示他们,该在什么地方埋伏,以便出其不意地袭击那些从城堡里赶来的人。他打算使敌人同时在两处作战,以报他上次失败之仇,这个打算很容易见效,因为他认为敌人由于上次打了胜仗,这回一定会自以为太平无事,不会受到袭击了。斯寇伏罗只跟他们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和地点;此外全由他们自行决定,因为他很信赖他们的勇气和谋略。他们心里也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跟他们打交道的是一个经验丰富、很有手腕的统帅。然后斯寇伏罗吩咐他们出发,自己就回到他的“奴梅”去了。许多公爵和队长都在那里待命。他在那里重复了他的命令,又发出了新的命令,最后嘴上衔着一根用狼骨刻的笛子,吹出尖锐的响声,整个营地都听到了笛声。

一听见笛声,他们就集合在已熄灭的篝火四周;这里那里都有火花爆出来,然后不住地有一股一股的小火焰闪亮起来,兵器堆的周围现出了战士们粗犷的形体。森林在悸动了,活跃起来了。刹那间森林深处传来了马夫的呼喝声,他们把马群赶向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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