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刚开始照亮了树林、灌木丛和散布在田野里的大石块,那个走在尤仑德的马儿旁边的、雇来的向导,停了下来,说道:
“请让我休息一下,骑士,我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正在解冻,又是一片迷雾,不过,好在路不远了。”
“你领我上了大路就可以回去,”尤仑德回答。
“大路就在树林后面的右方,您上了小山马上就可以看见城堡了。”
接着那个农民就双手拍打起膈肢窝来,因为早晨的寒雾把他冻坏了;这样活动了一下,反而使他更加透不过气来,后来他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你知道伯爵是不是在城堡里?”尤仑德问。
“他病了,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生什么病?”
“听说是挨了波兰骑士一顿好打,”老农民回答。他的话里显然带着得意的语气。他是十字军骑士团的臣民,但是他那玛朱尔人的心却为波兰骑士的威势而感到高兴。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嗨!我们的爵爷个个身强力壮,却不是波兰骑士的对手。”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机警地向着骑士瞟了两眼,仿佛要弄明白,刚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此又说:
“您这位爵爷,说的是我们的话;您不是日耳曼人吧?”
“不是,”尤仑德回答:“领路吧。”
那个农民站起身来,重新走在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进一只小皮囊里,摸出一把没有磨过的谷粒,放进嘴里,等他这样满足了第一阵饥饿以后,又说起他为什么吃生谷物的原因来,可是尤仑德一心只在想着自己的灾难,百感交集,根本没有留意。
“天主保佑,”他说。“在我们日耳曼爵爷的统治之下,日子多难过啊!他们对于谷粉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穷人只能像牛一样吃带壳的谷粒。万一他们在什么人家发现了手工磨坊,他们就把这个农民处死,把他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拿走,呸!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放过。……他们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为指责他们这种行为,被他们戴上了镣铐。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难过啊!如果有个人真个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将这一把粉留到神圣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礼拜五一定得像鸟儿那样啄食。但是即使这样,也得靠天主保佑,因为在收获前两三个月,连这点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许捕鱼……也不许打猎。……跟玛佐夫舍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个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一路埋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尤仑德听。这时候他们已走过了一片荒凉的田野,田野上布满着圆形的、积雪的石灰石。后来走进一座在晨曦中呈现出灰褐色的森林。森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骨的、潮湿的寒气。天大亮了;要不然,尤仑德就很难通过这条森林中的小道。这条路通到山坡上,非常狭小,有些地方那匹高大的战马简直难以从两旁的大树中走过去。幸而不久就走出了森林,只过了大约念几节“主祷文”的工夫,就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山顶上,山顶中央有一条人们走惯了的山路。
“就是这条路,爵爷,”那个农民说,“现在您自己也找得到路了。”
“行了,”尤仑德回答。“你回家吧,汉子。”一面伸手到那只缚在马鞍前面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银币,交给向导。那个农民一向受尽本地的十字军骑士的拷打,从来没有领受过任何赏赐,因此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钱一拿到手,便把头贴在尤仑德的马镫上,双手抱住马鞍。
“哦,耶稣,圣母马利亚!”他喊道,“愿天主报答您老爷!”
“天主保佑你!”
“天主赐恩于您!息特诺就在前面了。”
他再一次俯倒在马镫上,然后就走了。尤仑德独个儿留在山上,顺着农民所指的方向,望着那片灰色的、潮湿的、遮没了前面去处的雾幕。雾幕后面就是那个不祥的城堡,他正在被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和灾难驱向那里去。眼看快到了,要发生的事准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尤仑德不仅为达奴莎感到万分忧虑,也不仅下了决心,哪怕流尽自己的鲜血也要从敌人的手里救她出来,他内心还感受到一种新奇的、极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到如今,这个过去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使附近十字军的那些老爷们发抖的尤仑德,却俯首帖耳地要前去听从他们支配。他曾经击败过、践踏过他们多少人,现在却感到自己要给人击败、给人践踏了。不错,他们不是在战场上以勇气和骑士的力量压倒他的,但他总感到自己已被制服了。对他说来,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都颠倒过来了。他是去向条顿人投降的,他如果不是为了达奴莎,哪怕单枪匹马也要去跟整个条顿大军战个你死我活。过去不也是有过这种情况么——一个骑士为了要在屈辱与死亡之间作一抉择,单身去攻打整个一支大军?但是他觉得他是去受凌辱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痛苦得直哼,有如一头狼中了箭而在嗥叫。
但是他这个人不但身体是铁打的,而且意志也是铁打的。他知道怎样叫别人投降,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投降。
“我先别向前走,”他心里说,“一定得先压下这股怒气,否则不但救不出我的女儿,反而会断送她。”
他就这样同他的顽强意志、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和他渴望战斗的意愿斗争着。谁要是看见过他穿着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那座山上的气派,准会说他是一个铁打的巨人,决不会想到这个骑士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进行着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他一直同自己决斗到完全克制了自己,觉得能够控制自己的意志为止。迷雾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却已变得稀薄了,而且最后好像有什么更黝黑的东西从薄雾里显现出来。
尤仑德猜想,那人概就是息特诺城堡的雉堞了。看见了那些城墙,他还是站在原处不动,反而十分真诚、十分热烈地祈祷起来,正像一个觉得世界上除了天主的慈悲便一无所有的人在祈祷一样。后来,等他终于策马前进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种信心。现在他准备去承受一切呼能遭到的痛苦。这时他竟想起圣乔治来,这个卡帕多细亚①最伟大的民族的子孙,忍受了各种羞辱的苦刑,不仅没有丧失丝毫荣誉,反而被安置在天主右边的座位上,被人当作骑士界的守护神供奉着。尤仑德曾经有几次听到那些来自远方的修道院长谈起圣乔治的种种武功,所以现在他就以这些回忆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①卡帕多细亚是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地名。
他心里开始滋长了希望,虽然滋长得很慢。条顿人确实是以爱好复仇闻名的,囚此,他毫不怀疑他们会因为过去一再被他打败而向他报复,为他们过去在每次会战后所蒙受的耻辱而向他报复,为他们多少年来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生活而向他报复。
但是考虑到这里,他的勇气反而增加了。他想,他们却走达奴莎,只不过是为了要逮住他自己;那么等到他们逮住了他,达奴莎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呢?是的!他们非逮住他不可,而且不敢把他押在玛佐夫舍附近,而是要把他送到一个偏僻的城堡里去,也许就让他在那边的地牢里受苦到死,但他们准会释放达奴莎。即使以后证实了他们是以狡猾手段和压力把他逮住的,大团长和神甫会都不会为此而严厉责备他们,因为事实上,尤仑德对条顿人太凶狠了,他使条顿人流血之多,盖过世界上任何骑士。但是这个大团长也许会因为他们囚禁这无辜的姑娘而惩罚他们,何况这姑娘还是公爵的养女,而为了准备同波兰国王进行危险的战争,大团长还正在讨好公爵呢。
他的希望不断增长,有时简直断然认为达奴莎会回到斯比荷夫,得到兹皮希科有力的保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想:“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她。”于是他怀着深情回想起他所听到的关于兹皮希科的情况:“他在维尔诺打败过日耳曼人,同他们进行过决斗,同他叔父一起向两个弗里西安人挑战,并且把他们斫死了,他也攻打过里赫顿斯坦,又从野牛的脚蹄下救出了他的女儿,他也向那四个十字军骑士挑了战,这四个人他是决不会宽恕的。”想到这儿,尤仑德举目望天,说道:“哦,天主,我把她许给了你,而你又把她赐给了兹皮希科!”
他的信心更大了,因为他认为,如果天主已经把她给了这青年,那末他一定不会让日耳曼人嘲弄她,一定会从他们手里把她夺回来,即使整个条顿人的大军都抗拒不了。然后他又想起兹皮希科来了:“嗨!他不仅是一个强大的人,而且像金子一样纯真。他会保卫她、爱她,耶稣啊!赐福于她吧;可是我觉得,她一旦和他在一起,就不会想念公爵的朝廷,也不会牵挂父母之爱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潮润起来,内心充满极度的渴望。他真想这一辈子至少还要和他的孩子再见一次面,将来死也要死在斯比荷夫,跟那两个亲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条顿人的黑牢里。“但天主的意旨是不可抗拒的!”息特诺已经在望了。城墙在薄雾中显得更分明了,牺牲的时刻逼近了;他开始安慰自己,说:“当然,这是天主的意旨!生命的末日逼近了。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结局总是一样的。嗨!可还想再见见那两个孩子呢,不过说句公平话,我已经活够了。凡是我该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凡是我该报仇的人,我都报过仇了。现在又怎样呢?留在人世,不如去见天主;既然必须受难,那就受难吧。达奴莎和兹皮希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的。他们一定会常常牵挂我,并且问道: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呢,还是已经到了天主的法庭上?他们会打听我的下落,也许打听得出。条顿人都是报仇心重的,但对于赎身金也非常贪心。兹皮希科至少不会舍不得拿钱去赎回尸骨的。他们必定会为他多做几次弥撒。这两人的心都是忠诚善良的,但愿天主和至高无上的圣母为此而赐福他们!”
现在不但路面宽阔了,来往行人也多了。装载木材。稻草的马车向着市镇驶去。牧人们在赶牲回。从湖里捕出来的冻鱼装在雪橇上。有一个地方四个弓箭手押着一个上了锁链的犯罪农民上法庭去,双手给反绑着,脚上戴着镣铐,积雪很深,简直无法移步。那农民气喘吁吁的鼻孔和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形成一圈圈的蒸汽,而那些押他的人却一面唱歌,一面逼着他赶路。他们一看见尤仑德,就好奇地望着他,显然是看到这个骑者和马匹的魁梧强壮而感到吃惊;不过他们一看到他的金马刺和骑士腰带,就放低了石弓,向他表示欢迎和敬意。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声音也更加嘈杂了,人人都急急忙忙给这个全副武装的人让路,他走过大街,向着城堡拐弯而去。城堡裹在朝雾中,好像还在睡梦里。
可是并不是城堡周围的一切都睡着了,至少乌鸦和渡鸟就没有睡,它们在城堡入口处的高地上成群结队地飞翔,扑翼啼叫。走上前一看,尤仑德这才明白了它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在通向城堡大门的那条大路旁,竖立着一只大绞刑架,上面吊着四个玛朱尔农民的尸体。没有一丝儿风,这四具尸体仿佛是站在那里,晃动也不晃动一下,只有当大群黑鸟栖息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相互推撞,扑击着绳索和啄食这四颗低垂的人头的时候,那四个尸首才晃动一下。其中有的一定已经吊在那里好久了,因为尸体的头颅完全光秃秃了,腿也变得细长了。尤仑德一走到它们跟前,那群乌鸦就哄的一声飞起,不过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之后,又立刻陆续栖息在绞刑架的横木上。尤仑德经过这些尸体的时候,在身上画了十字;等他走近城壕,在大门前吊桥拉起的地方一停下来,他就吹起了号角。
他吹了第二遍,第三遍,又等了一会。城墙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见城门里面有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城门边一个石头砌成的窗格子后面,一扇大吊门克拉一声升起来了,窗洞内出现了一个日耳曼仆役的满脸胡子的脑袋。
“Wer_da①?”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
①日耳曼语:“那边是谁?”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回答。
那扇吊门立刻又放下去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时光流逝。门后毫无动静,传到他耳际的只有绞刑架那边乌鸦的哇哇声。
尤仑德又站了很久。后来他举起号角再吹一遍。但是唯一的反应仍旧是寂静。
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条顿人出于骄矜,故意让他站在门外守候。他们这种对于被击败的人的骄矜是没有限度的,为的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乞丐来羞辱。他也猜到,他或许就得这样等下去,等到晚上为止,甚至还要等得更久。因此开头那一阵,他的血都沸腾了起来;突然之间恨不得跳下马来,在城壕旁边搬一块大石头,向着窗洞扔去。换了别的场合,不光是他,就是任何一个玛朱尔或波兰骑士,都会这样干的,大不了让他们出城来跟他战斗罢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何而来,便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按下了这阵怒气。
“我不是为了我亲生女儿而来牺牲自己的么?”他心里说。
于是他继续等下去。
这时候城墙的望风洞里出现了一些黑越越的东西。原来是几颗人头,披着毛皮,裹着黑色的头巾,甚至还戴着铁头盔,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就从这些铁头盔下面注视着这位骑士。人越来越多。因为这个可怕的尤仑德孤独地等在条顿人的城门前,对他们的守备队来说,是一个奇观。在这以前,谁要是看见了他,就等于看见了死神,现在人们却可以平安无事地看着他了。人头不断地增加,最后城门边上所有的望风洞口都塞满了仆役。尤仑德心里想,他们的上级一定也在附近塔楼的窗洞里望着他,他就把眼睛转到那个方向去,但那里的窗户都深嵌在厚厚的墙壁里,不可能从窗口望到里面。但原先在望风洞里默默张望他的那群人,现在却谈起话来了。人们纷纷提起他的名字,到处可以听到笑声。粗暴的声音愈来愈响,也愈傲慢,像吆喝一头狼似的。显然没有人干涉他们,他们竟然向这个站在城门旁边的骑士扔起雪球来了。他好像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马;过了一会儿,扔雪球停止了,叫喊声也静下去了,甚至有几个人头消失在城墙后面了。当然,尤仑德的名字一定是非常吓人的!可是不久,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会想到,他们和那个可怕的玛朱尔人还隔着一道城壕和一堵墙,因此这批粗野的军人不但又开始扔起小雪球来,而且还扔起冰块来,甚至还扔起碎瓷和石子来,这些东西落在甲胄和马衣上,发出克拉克拉声落下地来。
“我为我的亲生孩子牺牲自己,”尤仑德心里又说了一遍。
他继续等着。到了正午,城头上没有人了,扈从们都去吃午饭了。少数不得不在那里站岗的,就在城墙上吃饭,吃过以后就拿肉骨头扔向这饥饿的骑士,作为消遣。他们彼此之间也开起玩笑来,说是谁敢下去用拳头或者用矛柄打他的脖子。吃过饭回来的人向他叫道,如果他不乐意等,尽可以去上吊,绞架上还有一个钩子空着,绳子是现成的。下午的光阴就在这种挖苦、叫喊、取笑和咒骂声中过去了。冬天的短暂的白昼逐渐接近黄昏了,可是吊桥依旧高高吊起,城门也一直紧闭着。
黄昏时分,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薄雾,天空澄清了,映出了落日的余辉。
雪变成了深蓝色,接着又变成紫罗兰色。没有结冰,看来夜色是美好的。城墙上除了守卫的,就没有别的人了;白嘴鸦和乌鸦都离开了绞架,飞入森林。最后天暗了,继而万籁俱寂。
“他们不到晚上是不会开门的了,”尤仑德想。
一时他真想回到城里去,不过立刻又丢了这个念头。“他们要让我站在这里等,”他自身自语。“如果我要回去,他们地一定不会让我回家,而是会包围我,把我俘去,那时候他们会说,他们并不负我,因为他们是用武力逮住我的,况且即使我突围出去,我也还是要回来的,……”
外国编年史家一向十分称颂波兰骑士忍饥耐寒。蔑视困苦的伟大毅力,认为往往就是这种毅力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不善于吃苦耐劳的西方人所不能完成的功业。尤仑德却比别人具有更巨大的毅力;因此虽然饥饿早就在折磨着他,夜寒已经透过他那铁甲下面的皮衣服,他还是决定等下去,哪怕死在那城门口也要坚持下去。
但是天还没有黑透时,突然他听见身后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有六个拿着矛和戟的人从城里向他这边走来;当中另有一个握剑的人。
“守卫也许会给这些人开门的,那末我就跟他们一起进去吧,”尤仑德想。“他们大概不会用武力来捉拿我,也不会杀害我的,因为他们人数太少,办不到;如果他们动手攻击我,那就证明他们并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那就——该他们遭殃。”
这样一想,他就拿起那把挂在马鞍上的钢斧(这把钢斧非常重,普通战士双手也举不起),向着他们走过去。
可是他们想也没有想到攻击他。相反,这些仆从把他们的矛和戟都插在雪地里,由于天还没有全黑,尤仑德看出握在他们手里的那些武器的杆柄都在抖索。
那个握剑的人看来是他们的上司,他迅速伸出左臂,把手向上一挥,说: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么?”
“正是。”
“您要听听我带来的口信么?”
“我听着。”
“强大而虔诚的封·邓维尔特伯爵命令我转告您,爵爷,除非您下马,决不会为你开城门。”
尤仑德仍旧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下了马,马匹立即被一个弓箭手牵走了。
“武器必须交给我们,”那个握剑的人又说。
斯比荷夫的爵爷迟疑了一下。也许他们会乘他解除了武装来攻击他,像打一头野兽似的来打死他,或者把他俘虏了,投入地牢?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要是他们存心这样,他们一定会多派些人来。再说如果他门要攻击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捣毁他的甲胄,那末他还能从最贴近的一个人手里随手夺过一件武器来,趁援军未到之前,把他们全部打死。他们是很知道他的厉害的。
“就算他们真想弄死我,”他心想,“反正我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这样一想,他就扔下了斧头,接着是宝剑,最后又扔下“密革里考地阿”,于是等在那里。弓箭手们把一切武器都拿走以后,先前那个跟他说话的人退后几步,停了下来,傲慢地大声嚷道:
“为了你过去对骑士团犯下的种种过错,你必须根据‘康姆透’的命令,穿上我放在这里的这件麻衣,把你的剑鞘用一根绳子缚在你的脖子上,恭恭敬敬地等在城门前,等到‘康姆透’阁下施思于你,下令开门为上。”
于是尤仑德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黑暗和寂静中。那表示忏悔的麻衣和绳索黑魆魆地放在他面前的雪地里,他却始终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在瓦解、诉裂、挣扎、死亡,觉得转瞬之间他就不再是一个骑士,不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而是一个乞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声誉、没有威望的奴隶了。
因此过了很久,他才走到那件忏悔麻衣跟前,说道:
“我怎么能不照办呢?基督啊,您知道,如果我不遵照他们的命令,他们就会杀害我那无辜的孩子。您也知道,要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耻辱是难受的!难受的!——但您从前也受过耻辱。那末就凭着圣父和圣子之名……”
于是他伛下身来,穿上那件麻衣(那是一块开了三个洞作领口和袖口用的麻布),然后把剑鞘缚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沉滞的脚步,向着城门走去。
城门还没有开;但是现在城门早开迟开,对他说来,都无所谓了。城堡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只有棱堡上的卫士不时的彼此呼唤声。城门旁的塔楼中,最高的一扇窗户里有着亮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
夜晚的时辰一个接着一个飞逝,天空中出现了一弯新月,月光投射在城堡的阴郁的城墙上。周围沉寂得使尤仑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但他全身僵硬,几乎完全成了一具化石,灵魂仿佛早已脱离了躯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不是一个骑士,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仿佛觉得,到了半夜里,死神就会从早晨他看见过的那几具吊死的尸体那里越过雪地向他扑来。……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完全醒过来了。
“哦,仁慈的基督啊!那是什么呀?”
从附近塔楼的高窗上,传出一阵隐约可闻的琵琶声。尤仑德到息特诺来的一路上,都断定达奴莎不在城堡里的,然而深夜的琵琶却顿时使他心里一震。他觉得他熟悉那声音,除掉她——他的女儿,他的亲人,还有谁在弹奏!……于是他跪倒在地上,把双手合成十字,进行祷告,一面像发高烧似地颤抖着,倾听着。
就在这时,一个稚气未脱的、愁思绵绵的声音唱起来了:
如果我有,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尤仑德想要回答,想要喊出那亲爱的名字来,但他的话却梗在喉头了,好像给一道铁箍箍住了似的。他胸中突然激起一阵悲痛、辛酸、渴望、苦难的情绪;于是他把脸扑在雪里,心醉神迷地在心里央求上天,好像在做感恩祷告一样:
“哦,耶稣啊!我又听到我孩子的声音了!哦,耶稣啊!……”
他哭泣得使他魁梧的身体都颤动了。塔楼上,那无限忧愁的声音却继续缭绕在宁静的夜空中:
我就要坐在,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第二天早晨,一个粗壮的、满脸胡子的日耳曼扈从出来踢着这个躺在城门前的骑士的肋骨。
“站起来,狗东西!……城门开了,‘康姆透’命令你去见他。”
尤仑德仿佛从沉睡中醒来。他没有扼住那人的咽喉,没有用他那双钢铁似的手扼死他,他的脸容平静而谦卑;他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跟着那士兵走进城门。
他刚一走进去,就听见后面克拉拉一阵链条声,吊桥又给吊起了,在入口的地方,一扇沉重的铁栅栏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