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会不会他们事前安排好了呢?”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大伙儿就受了一辈子的骗了。”

有人认为,也许哩,也许奇诺还是接受那一千五百比索的好。那一大笔钱,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也许奇诺是一个梗得要命的傻瓜。果真他上首都去,而又找不到买主,他就永远也别想洗刷掉那个耻辱了。

其他一些胆小的人说,现在呢,他既然公然反抗了他们,那些收买人是根本不肯跟他打交道的了。也许奇诺会割掉自己的脑袋,把自己毁了。

另外一些人说,奇诺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凶猛的人;他做得对。他这样勇敢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这些人为奇诺感到骄傲。

奇诺蹲在他屋子里的睡席上,闷闷地沉思着。他已经把珍珠埋在他屋里的一块灶石底下,他又呆呆地看着编成睡席的那一根根芦苇,直到那交叉的图案在他的头脑里跳跃着。他失去了一个世界,却没有得到另一个。奇诺害怕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远离过家。他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他非常害怕大家叫做首都的那个陌生的怪物。它在水的那边,山的那边,千里之外,而那每一里陌生、可怕的路程都使他感到恐怖。可是奇诺已经失去了旧世界,他一定得爬上一个新世界。因为他对未来的梦想是真实的,决不能被打破的,而且他说过“我要去”,那就造成一件真实的事情。决心要去并且这样说出口就等于走了一半路了。

当他埋珍珠的时候,胡安娜望着他,当她给小狗子擦洗和喂奶的时候,她也望着他,然后胡安娜做了晚上吃的玉米饼。

胡安﹒托玛斯走进来,在奇诺身旁蹲下,沉默了好久,直到最后奇诺才问:“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都是骗子。”

胡安﹒托玛斯严肃地点点头。他是兄长,因此奇诺向他请教。“那是很难知道的,”他说。“我们的确知道我们从出世一直到进棺材都在受骗,连棺材他们也要敲竹杠。但是我们还是活下来了。你反抗的不是那些收买珍珠的人,而是整个制度,整个生活方式,因此我替你担心。”

“我大不了挨饿,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奇诺问。

但是胡安﹒托玛斯却慢慢地摇着头。“挨饿是我们大家都该害怕的。但是假定你没有弄错——假定你的珍珠是非常值钱的——那么你以为这就算是了结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胡安﹒托玛斯说,“可是我替你担心。你走的是新的土地,你不认识路。”

“我要去,我很快就要去。”奇诺说。

“不错,”胡安﹒托玛斯表示同意。“你一定得那么做。可是我怀疑在首都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在这儿还有朋友们和我——你的哥哥。在那儿你可谁也没有。”

“教我怎么办呢?”奇诺大声说。“这是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我儿子一定得有个机会。那正是他们所要打击的。我的朋友们会保护我的。”

“只有在他们不因此而遭受危险或者不愉快的时候,他们才能保护你,”胡安﹒托玛斯说。他站起身来。“愿天主与你同在。”

奇诺也说:“愿天主与你同在。”却连头也没有抬,因为他的话里面带有一种奇怪的沮丧。

胡安﹒托玛斯走了很久以后,奇诺还坐在睡席上闷闷地沉思着。他已经麻木了,还感到一点灰色的绝望。他面前的每条路好象都堵塞了。在他的脑子里他只听到敌人的阴暗的音乐。他的感官都燃烧般地活跃,可是他的心灵却回到那与万物息息相通的境界,那是他得自他的民族的一种天赋。他听到渐渐深沉的夜晚的每一个轻微的声音;宿鸟的睡意沉沉的怨诉,猫儿的闹春的痛苦声,沙滩上小浪的冲打和退落,以及远方单纯的嘶嘶声。他也可以闻到退落的潮水留下的海藻的腥味儿。柴火的摇曳的小火焰使得睡席上的图案在他出神的眼睛前面跳动。

胡安娜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可是她也了解他,她也知道她一声不响守着他是对他的最好的帮助。仿佛她也可以听到“恶之歌”似的,她和它对抗,轻轻地唱着家庭的歌曲,家庭的安全、温暖和完满的歌曲。她把小狗子抱在怀里,对他唱着这支歌,来抵挡邪恶,她的声音勇敢地抵抗着那阴暗的音乐的威胁。

奇诺一动不动,也不跟她要晚饭吃。她知道等他想吃的时候他会要的。他的眼睛出着神,他可以感觉到茅屋外面那小心翼翼的、待机而动的邪恶;他可以感觉到阴暗的爬动的东西在等着他走进外面的黑夜。它是又朦胧又可怕的,可是它呼喊他,威胁他,向他挑战。他的右手伸进衬衣里面,摸到他的刀;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去。

胡安娜想要阻拦他;她举起手来阻拦他,她的嘴恐怖地张了开来。奇诺朝外面的黑暗中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外面去,胡安娜听到那短促的冲跑、那哼哼的搏斗、那殴打。有一会儿她吓呆了,然后她象只猫似的向后缩紧嘴唇,龇出了牙齿。她把小狗子放在地上。抓起一块灶石就冲到外面去,可是那会儿已经完事了。奇诺躺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他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阴影、波浪的冲打和远处的嘶嘶声。但是邪恶到处都是,在篱笆墙后面躲着,在屋子旁边的阴暗里蹲着,在空中翱翔着。

胡安娜丢掉了石头,她伸开胳臂抱着奇诺,把他扶起,再把他扶进屋里去。血从他的头皮上慢慢往下流着,他的脸颊上从耳朵到下巴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一道深深的、流着血的刀伤。奇诺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左右摇动着脑袋。他的衬衣被撕破了,他的衣服一半给扯了下来。胡安娜扶着他在睡席上坐下,她用裙子把他脸上那渐渐变浓的血擦掉。她拿来一小壶龙舌兰汁,让他凑着壶嘴喝下去,而他仍旧摇动着脑袋想把黑暗赶开。

“是谁?”胡安娜问。

“我不知道,”奇诺说。“我没看见。”

现在胡安娜端来一瓦盆的水,她洗净了他脸上的伤口,而他却茫然地瞪着前面。

“奇诺,我的丈夫,”她大声说,而他的眼睛却从她的身边越过,呆呆地瞪着前面。“奇诺,你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听得见,”他木木地说。

“奇诺,这颗珍珠是邪恶的。趁它没把我们毁掉以前,我们把它毁了吧。我们用两块石头把它压碎吧。我们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本来是属于海的。奇诺,它是邪恶的,它是邪恶的!”

当她说话的时候,奇诺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神采,两眼炯炯地发着光,同时他的肌肉也变得坚硬,他的意志也变得坚强了。

“不,”他说。“我要跟这东西斗争。我要战胜它。我们要得到我们的机会。”他的拳头捶着睡席。“谁也不许把我们的好运气抢走,”他说。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把手温柔地搁在胡安娜的肩上。“相信我,”他说。“我是个男人。”于是他脸上露出了机灵的神气。

“明天早晨我们俩坐上小船,渡过海翻过山上首都去,你和我。我们决不让人欺骗。我是个男人。”

“奇诺,”她嗄哑地说。“我害怕。一个男人也会给人家杀死的。我们把这颗珍珠扔回海里去吧。”

“别响,”他激昂地说。“我是个男人。别响。”她便不做声了,因为他的话就是命令。“我们睡一会儿吧,”他说。“天一亮我们就动身。你不害怕跟我一道走吧?”

“不,我的丈夫。”

他的眼睛那一刻又柔和又热情地望着她,他的手摸摸她的脸。“我们睡一会儿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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