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场。

印第安人选来歇脚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锥形土丘。这样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带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不过这一座更高、更险峻而已;它的顶上虽然也和常见的一样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却显得特别陡峭。作为一个歇脚的地方,这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点,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别宜于防守,几乎不可能对它进行突然袭击。不过,海沃德已经不再指望有什么救兵出现了,现在,时间和距离都已经使得救援成为不可能,他也就无意再去细察眼下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着怎样来安慰和鼓励那两位纤弱的女伴。他让那两匹马在山顶上稀疏的树枝和灌木上吃点新枝嫩叶,一面便将余下的干粮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山毛榉的树阴下摊了开来。

尽管他们赶路匆忙,有一个印第安人还是抓住机会用箭射死了一只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这个歇脚的地方。用不着借助任何烹调技术,他立刻就和同伴们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麦格瓦一人没有参加这令人作呕的“宴席”,他独坐一旁,显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现成食物可以充饥的时候,竟然忍着不吃,这在一个印第安人来说,实属罕见,因此这事终于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轻军官思忖,这个休伦人此时一定是在考虑一个最适当的办法,以避开同伙们的注意。为了能给他出点主意,帮助他完成这一计划,以及加强对他的诱惑作用,海沃德便离开那株山毛榉,装出毫无目的地随便走一下的样子,来到刁狐狸坐着的地方。

“麦格瓦面对太阳走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逃开加拿大人①的危险吗?”他问道,仿佛他们之间早有默契,不再有什么疑虑。“威廉·亨利堡的首领要能早点见到他的女儿,不是更加高兴吗?要是还得再过上一夜才见到她们,说不定会使他的心肠变硬,赏金方面也没原来那么慷慨哩!”

①指法国人。

“难道说,白脸孔对自己的孩子,早上会比晚上少爱一些吗?”印第安人冷冷地问道。

“那当然不是这样。”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说错了话,急忙纠正说。“不错,白人确实常常会把自己的祖坟给忘了,有时候也会想不起他应该爱的和答应要爱的人,但是对自己子女的钟爱,是永远也不会消减的。”

“那个白头发首领的心这样软,会老是想着他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吗?他对他的战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头一样!”

“是啊,他对那班玩忽职守的懒汉是很严厉的,但对那些勇敢认真的战士,却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领。我见到过许多宠爱子女的父母,但从没见过对孩子有他那么慈祥的父亲。麦格瓦,你看见他,是这白发老人在战士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谈起眼下在你手中的这对女儿时,他的眼睛可是湿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这个注意地听着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么。开始,当听到那种父女感情时,他仿佛在想着那笔答应给他的赏金,由于这种感情,那笔奖金有了可靠的保证;可是随着海沃德往下说,他那原本高兴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凶狠,使人不能不忧虑,这是出于某种比贪婪更为不祥的愤怒。

“去吧。”休伦人霎时抑制下令人惊诧的表情,脸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说。“去对那个黑头发的女儿说,麦格瓦要和她说话。那个父亲应该记住他的孩子答应的事情。”

海沃德把这看成是麦格瓦怕答应给他的奖赏会落空,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多一份保证,也就只好不情愿地缓步走回到姐妹俩休息的地方,把谈话的大意告诉了科拉。

“你已经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么了。”海沃德在领她到麦格瓦跟前去时,最后对她叮嘱说。“因此不论火药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应给他。像他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烧酒;要是你能答应以个人名义再给他一点好处,那就更好了。关于这一点,你完全懂得该怎么做的。记住,科拉,就连你的生命,还有艾丽斯的生命,多少都靠着你的才智和机灵了。”

“还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了,我早已把它卖给我的国王了。因此,任何一个敌人,只要他有这个能力,都可以把我作为一个俘虏来逮捕。我并没有父亲在等着我,也没有多少朋友会来痛惜我的厄运,这都是我年轻贪求荣誉惹的祸。嘘,别做声!已经到了,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麦格瓦,你想和她谈话的小姐来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来,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约摸分把钟,然后做手势要海沃德退下,并且冷冷地说:

“当休伦人和女人谈话的时候,他部落里的人都是回避不听的。”

海沃德听了依旧站在那儿,像是不愿照办,可是科拉却镇静自若地微笑着说:

“你听见了吧,海沃德,至少,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丽斯那儿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们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诉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后,才回过头来,用自己那女性的尊严声调和姿态对麦格瓦说:“刁狐狸想和孟罗的女儿说点什么呢?”

“你听着。”麦格瓦说着,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来听他的话似的,对此科拉立即有礼貌地坚决予以拒绝,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麦格瓦出身大湖区红人的休伦族,生来就是一个酋长和战士;在第一次见到白脸孔前,他曾看到过二十个夏天的太阳把二十个冬天的积雪化成流水,淌进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后来,那些加拿大父亲①闯进了林子,他们教会他喝火水,这一来,他就变成一个无赖汉了。休伦族人,像追一只围猎的野牛一样,把麦格瓦撵出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边,随着来到了大炮城②。在那里,他靠打猎和捕鱼为生,可是后来人们又把他赶进森林,落到了他的敌人手中。一个生来就是休伦人的酋长,结果却当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战士!”

①指法国人。

②印第安人对当时属法国人的路易斯堡的称呼,该城于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国人占领。

“这样的事我过去听说过。”看到他停住了话头,仿佛要强压住由于惨痛的回忆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说。

“刁狐狸的头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是谁给他喝的火水?是谁使他变成一个无赖的?是白脸孔,是皮肤和你一样颜色的人!”

“难道说,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无道德的人,只因肤色像我一样,一切就得由我来负责吗?”科拉沉着地对那个激动的土人反洁道。

“不!麦格瓦是个男子汉,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张嘴去喝那种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给了你们了!”

“那么,对你的不幸,不说对你的错误,我又得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恢复到他原来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当英国老爷和法国老爷开起战来的时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边,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白脸孔把那些红皮肤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是现在,到了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领导他们。驻守在霍里肯湖边的老首领,你的父亲,便是我们队伍的大首领。他吩咐莫霍克人做这做那,要大伙都听他的。他还立下一条规矩:要是一个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进他的战士篷帐,那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麦格瓦傻里傻气地张嘴喝了,这种火热的水竟把他带进了孟罗的屋子。那白发老头是怎么处置他的?还是让他的女儿来说吧。”

“他没有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因而公正地惩罚了那个触犯规定的人。”无所畏惧的姑娘回答说。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了一声,凶相毕露地睨视着她那顽强不屈的脸容。“自己干了坏事,过后反而为这去惩罚别人,这难道是公正的吗?那时候,麦格瓦的脑子已经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么说那么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罗不相信。这一来,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就当着全体白脸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地挨了一顿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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