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点了点头说:

“正应该这样。对于你,一切人不是买主便是卖主,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呀。好,弄杯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已有几个客人:鲁基安老头儿高兴地微笑着,门后边的暗角里,坐着一个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长统毡靴,腰里系一条绿带子,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脸上没有什么特点,看上去很文静,而且谦虚,象是一个失了业而且为此十分伤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向他那边瞧,严厉而重声地说着什么,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碰动帽子,好象要画十字似地举起手来,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脑顶心了,然后又拉下来,几乎连眉毛都要掩祝这种神经质的动作,使我记起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伊戈沙”。

“我们这条泥水河里,游着各种鳕鱼,把水弄得更脏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长得象掌柜的那个汉子,低声而沉静地问:“你这是说我吗?”

“就算是说你吧……”

这时候,那汉子低声而十分诚恳地问道:“唔,那么你怎样说你自己呢,汉子?”

“自己的事,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的事……”“不,汉子,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严正有力地说。“对于真理,不能背过脸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当瞎子,在上帝跟前,在众人跟前,这都是极大的罪过。”

这人称彼得·瓦西里耶夫汉子,我听了很痛快,他的平静而严正的声音,也使我激动。他说话的样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们生命的主宰。”他一边说,一边渐渐把身子向前弯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脸前挥舞着手……“不要责备我,我还没有象你那样被罪恶染污……”“茶炊开了,在翻腾作响,”老鉴定家轻蔑地说,但那一个不管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人更染污了圣灵之泉。兴许就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书呆子的罪过。总而言之,所谓书呆子是一种死板的人,我不是书呆子,我也不会咬文嚼字,我只是一个活着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平凡人,我听够了。”

“是你们把大家搞糊涂的,很简单的东西让你们搞得乱七八糟,汉子,你们这般书呆子,伪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话?”

“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着掌心里写着的字,动着手掌,激烈地说:“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进那个牲口棚,就算对他做了好事吗?可是我——却不以为然。我要说人应该成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们的一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人们应该摆脱那些互相争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摆脱一切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污秽不洁。灵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国的山谷间。我说,摆脱一切,斩断一切罣碍,打破世俗的网,这种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我走的是正直的大路,我灵魂不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这也是世俗的东西呀。”老头儿讥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热心地说着,虽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却象吹喇叭一般:“汉子,你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

站在上帝面前,从你的心头斩断地上的罣碍,放弃一切,上帝会看见你:你是一个人,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边,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这样灵魂才能得救。弃去父母,弃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诱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为了上帝,物欲死而灵魂活。这样,你的灵魂,便燃烧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耶夫说着站起来。

“我当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一点,不料变得更蠢了……”老头儿摇摆着身子,从铺子里走到廊下去。这行动使亚历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诧异而慌张地问:“你要走吗?……呃……为什么?”

但是和气的鲁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就朝着他说:

“说到你,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你也说一些无用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路亚,二呼阿利路亚……”鲁基安对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现在,他就对着掌柜很自信地说:“他们敌不过我的精神,完全敌不过。象火上的烟一样,消失了……”掌柜抬眼向他一望,冷淡地说:“我对这类事不过问。”

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拉拉帽子喃喃地说:“怎能不过问?这是不能不过问的事……”他低头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两个老头儿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别就走了。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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