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说“假货”,那便是值钱的珍品。他又用种种黑话告诉掌柜,这个圣像或是这本书可以出多少钱。据我所知:“伤心和悲哀”是十个卢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卢布。看见那种欺骗卖主的样子,我觉得害羞,但鉴定家这种巧妙的把戏,看着也很有趣。

“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孙,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有魔鬼指导。看这漆地,简直是真货。衣服也是出于同手的,但是,瞧这脸,笔致已经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乌沙科夫这种古代的名家,他虽然是异教徒,可是从他手里出来的圣像,都是一手画出的,衣服、面部,连火印都是亲手烫,底漆都是亲手漆的。可是现时这种不信神的家伙,却办不到。从前画圣像是一种神圣的工作,但现在已不过是一种手艺,是这样,信上帝的人们埃”最后他把圣像轻轻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罪过。罪过。”

这就是说,收买吧。

卖主听了他这象长河流水一样的甜言后,钦佩老人的博学,恭敬地问:“老公公,这圣像怎么样?”

“这圣像是尼康派手里出来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公公、太公都拜这圣像的……”“可是尼康还是你太公以前的人呀。”

老头儿把圣像递到卖主眼前,用严峻的调子说:“你瞧,这副笑眯眯的脸,这难道是圣像?这是画像,是不在行的手艺,尼康派的玩意。这种东西,没有精神。我干吗说谎呀?我一辈子为正理受苦,活到这把年岁了,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违背良心?。犯不上。”

他装做因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样子,走出铺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象这位龙钟老人马上就会死了。掌柜出几卢布买了圣像,卖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礼,离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来的时候,鉴定家已变成一个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他恋恋地望着收买物,教导掌柜:“你瞧,这圣像多么庄严,笔致多么工细,充满尊严的神气,一点没有烟火气……”“是谁画的?”掌柜满脸高兴,蹦蹦跳跳地问。

“你想知道这个还早了点。”

“识货的人能出多少?”

“这个说不定,我拿去给谁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卖掉了,你拿五十卢布,其余归我。”

“啊喹……”

“你别啊唷吧……”

他们喝着茶,毫无廉耻地讲着价钱,以骗子的眼色互相对望,掌柜显然是抓在这老头儿手心里的。待老头儿走了,他准要对我说:“你小心点儿,这个买卖,你不许对老板娘说呀。”

讲妥了出卖圣像的交易,掌柜就问老头儿:“城里有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于是,老头儿用黄黄的手分开胡子,露出油腻腻的嘴唇,谈起富商的生活、买卖的兴垄纵酒、疾并婚事、夫妻变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谈这类油腻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厨娘煎油饼一样。谈话中时时发出嘶嘶的笑声。掌柜的圆脸因为羡慕和狂喜变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云霞。他叹着气,诉苦地说:“人家都过着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鉴定家低声说。“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银锤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却是恶魔用斧子背打的……”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全城的生活、买卖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内幕,无所不晓。他的眼象老鹰一样尖,还有一种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他却远远地好象从雾中透视一样盯着我。我觉得他的四周好象围住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若是走近他,准会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我又感到这个老头儿有一点跟司炉舒莫夫相同的地方。

掌柜不论当面背后都佩服他的博识,但也跟我一样,有时想惹老头儿生气,使他难堪。

“在人们看来,你简直是一个大骗子,”他忽然挑衅地望着老头儿的脸说。

老头儿懒洋洋地冷笑着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激动起来: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买卖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脑子在睡觉……”老头儿愈说愈撒赖,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围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动气。他是超越于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隐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来纠缠我,挨着我,从胡子后边漾出微笑,问道:“你怎样叫那个法国的文学家,是不是波诺士?”

我顶讨厌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暂时忍耐一下,我回答:“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别发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错,不是孩子。你念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

“这个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学家相比较,哪一个写得好些?”

我不作声了。

“普通文学家大抵写些什么?”他还不肯罢休。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写。”

“那么,写狗写马吧,狗和马是到处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发恼了。我感到难过,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开他们,掌柜就会阻止:“哪里去?”

于是,老头儿又考问我:

“你很有学问,那么回答一个问题吧。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男的,亚当和夏娃也在里边,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把这个问题追问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人生出来的,是造的,他们没有肚脐眼埃”老头儿有很多这类“问题”,常常把我难倒。

当我初到铺子打杂的时候,我曾经把几本读过的书,讲给掌柜听。不料他们现在就拿这些故事来难我了。掌柜把它改头换面,变成猥亵的东西,告诉彼得·瓦西里伊奇。老头儿又从中提出些无耻的问题,帮他添油加醋。他们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脸的话,跟扔垃圾一样,扔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们开这种玩笑并非出于恶意,完全是为了无聊的消遣,但并不因此使我心里轻快。他们制造出一些污秽的东西,然后跟猪猡一样钻进这些污秽里,把美的东西(把自己所不理解的、认做滑稽的东西)弄脏,得意地哼着鼻子。

市场和住在那里的人们,做买卖的和当掌柜的,都无聊地干着恶意的游戏,过他们奇怪的日子。外地来的乡下人,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向他们问路,他们总是故意把错的路径告诉人家。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连骗子都不屑引以为乐了。

他们捉了两只老鼠来,把尾巴打上结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啮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给老鼠身上浇了火油,把它烧死。有时候把破洋铁桶吊在狗尾巴上,狗吃惊地汪汪地叫着,拖着破洋铁桶乱跑乱奔,人们看着哄声大笑。

还有很多这类的消遣。一切人——特别是乡下人,好象是专门在市场里供人取乐的。他们在对人方面,永远有一种想嘲笑人、使人难过和局促的愿望。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所读过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戏弄别人的剧烈倾向。

市场的娱乐中,有一种是特别可恶可恨的。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皮毛和毡靴生意的铺子。那里有一个伙计,是一个使整个尼日尼市场的人都吃惊的老饕。

那铺子里的老板,好象夸耀马的气力和狗的凶恶一样,得意自己这个伙计的本领。他常常拉邻家铺子的老板们来打赌:“谁愿意赌十卢布的东道?我叫我们的米什卡在两个钟头以内,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这个本领,便说:“东道不要赌,我们买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过要净肉,没有骨头的。”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于是从阴暗的货物间里走出来一个瘦削无须的高颧骨的青年,穿一件厚呢长外套,系着红皮带,浑身沾满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着老板。老板气色很好,满脸又粗又硬的胡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时间?”米什卡一本正经地小声问。

“两个钟头。”

“很困难。”

“这有什么难呀?”

“那么,添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并且夸耀道:“你们别当他空着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约莫两磅面包,中饭也照常吃过了……”拿来了火腿。观众围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买卖人,穿着沉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锤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着脂肪的眼泡,显出无聊发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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