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轮船停航,我进了一家圣像作坊当学徒。第二天,和气的、微带酒气的老主妇,用弗拉基米尔城的口音对我说:“现在日短夜长,你早上到铺子里去打杂,晚上——再学。”
她把我派给一个矮小,快脚的掌柜使唤,这掌柜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长得挺漂亮,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晓寒薄明中走过全城,从铺子还关着大门的伊利卡街到尼日尼市场去。铺子设在这市场的二楼,是用堆栈改成的阴暗的屋子,装着铁门;有一扇小窗子,对着铁皮盖的外廊。
铺子里放满大大小小的圣像、像龛,有的光滑,有的雕着“葡萄”球纹,还有教堂里用的黄皮面斯拉夫文的书等等。我们铺子旁边,还有一家同样的铺子。那里有一个黑胡子的买卖人,也贩卖圣像和书。他是伏尔加支流克尔热涅茨河一带闻名的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他有一个儿子,是同我差不多年岁的瘦削活泼的孩子,长着老人一般的小而发灰的脸,老鼠眼睛。
打开了铺门,我得先上小饭馆泡开水,喝过茶,便拾掇铺子,拂拭货品上的灰土。之后,便站在外廊上,留心着不让买主上隔壁的铺子去。
“买主都是傻子,”掌柜很自信地告诉我。“只要便宜,在哪里买都一样,一点也不懂得货色好坏。”
他很快地收拾着圣像小木板,发出啪啪的声响,夸耀着精通买卖的知识,他教我:“姆斯乔拉村做的,货便宜,三俄寸宽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宽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圣徒的名字吗?记着: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尔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义人防免疟疾……你知道圣母吗?瞧着:悲叹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预兆圣母,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保护圣母,七箭圣母……”我很快就记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同的各种圣像的价钱,也记住了圣母像的区别。但是要记哪种圣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时,站在铺子门口正想着什么,掌柜忽然来考我的知识:“保佑难产妇的圣徒叫什么名字?”
要是我回答错了,他就轻蔑地问:
“你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的?”
更困难的是招揽买主,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奇形怪状的圣像,把它们卖给人家觉得很难为情。照我外祖母说的话,我心目中的圣母是年轻美丽的善良女子,杂志插图上的圣母也是如此,可是圣像上这些圣母,却那么老丑凶恶,又长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赶集日,生意很兴拢外廊上时时走来很多乡下人和老婆婆,有时整家整家的,都是伏尔加对岸的旧教徒,多疑的阴郁的山里人。有时看见穿着老羊皮和家织粗毛呢的身体笨重的汉子,在外廊上慢腾腾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着,要我站在这种人跟前真难为情,真别扭。只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在穿着笨重皮靴的脚边转来转去,发出蚊子似的细声说:“老大爷,您要些什么?——带注解的赞美诗集、叶夫连·西林的书、基里尔的书、圣规集、日课经,样样都有,请随便看。圣像价钱贵贱都有,货色地道,颜色深暗。要定做也可以,各种圣徒圣母都可以画。您是否打算订一个做生日的圣像,或是保护尊府的圣像?咱们作坊是俄国第一家。买卖在城里也算第一。”
难猜透的、莫名其妙的买主,象瞧狗一样长久地瞧着我,默不出声,忽然用木头似的手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铺子里去了。那时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这个生意人……”隔壁铺子里,传来柔软甜蜜的声音,迷人的口角春风:“亲爱的,我们不做羊皮、靴子买卖,专卖上帝的恩赐,这比金银还宝贵,当然是无价之宝……”“鬼东西。”掌柜嫉妒地叹息着,喃喃说。“把乡巴佬骗住了。你学学,学学。”
我认真地学习,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拿上了手,总该做好。可是招引买主,谈生意经,我可不行。这班不多说话的神情忧郁的乡下人,老是被什么惊吓似的低着头,胆小如鼠的老婆婆,引起我的怜悯,我很想偷偷告诉他们圣像的实价,可以减二十戈比的虚头。他们看样子都很穷,饿着肚子似的,但瞧他们拿出三卢布半买一本赞美诗,真觉得奇怪。赞美诗是他们买得顶多的书。
更奇怪的是他们对书和圣像的价值的知识。有一天,我把一个白发老头子招呼进铺子里来,他爽脆地对我说:“小伙计,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国第一家,这不对呀。
俄国第一家圣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罗戈任埃”我狼狈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铺子,慢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钉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问。
“你没有告诉过我罗戈任作坊……”
他就骂:
“这种假道学是跑江湖的,他们什么都识得,什么都知道,老狗……”他漂亮、丰肥、很自尊,很厌恶乡下人。当他高兴的时候,常常向我诉说:“我很聪明,爱干净,喜欢香水啦,神香的气味,可是为了替老板娘掐五个戈比,却不得不向这班臭乡巴佬哈腰。你当我爱这玩意吗?乡巴佬是什么东西?乡巴佬是臭毛虫,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丧地沉默了。
我却喜欢乡下人,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种神秘的气味。
有一次,铺子里进来一个穿短皮袄、罩着带袖斗篷的粗鲁大汉,他先摘下头上毛茸茸的帽子,然后仰面对着点着神灯的那边,用两个指头画过十字,以后竭力不去看暗处的圣像,一句话也不说,向四边扫视了一下,然后开口:“一本加注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斗篷的袖子,动着泥土色的皲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里封:“有没有再古一点的?”
“古版的得几千卢布,你知道……”
“知道。”
乡下人润着指头,翻翻书页。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樱掌柜厌恶地盯着他的脑盖说:“圣书都是古的,上帝没有改变他的话……”“这个,我知道,上帝没有改变,是尼康改变的。”
说着那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时这种山里人同掌柜争论起来。我很清楚,他们对于圣书比掌柜要熟悉得多。
“泥坑里的异教徒,”掌柜埋怨着。
我也看见过乡下人对于新版的书虽不中意,但看的时候还是带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触着它,好象这本书会变成一只鸟儿从他手里飞走一样。看见这情形心里挺舒服,因为我也觉得书是一种奇迹,那里边藏着作者的灵魂,打开书把这个灵魂解放出来,它就会神秘地同我交谈。
有些老头儿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时代以前的旧版书或者旧抄本来卖。抄本是伊尔吉兹河和克尔热涅茨河地区隐世的旧派女教徒们恭楷抄写的。有时拿来没有经过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修改的日课经文月书的抄本,旧的圣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区制做的涂珐瑍的折叠式铜版圣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给酒楼老板的银匙。他们向四边望望,悄悄从衣服底下拿出这些东西来。
我们的掌柜跟隔壁的老板对于这种卖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争夺。花几卢布和几十卢布收买下来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几百卢布的价钱卖给有钱的旧教徒。
掌柜教我:
“好好儿留意这些森林里来的怪家伙,魔术师,把眼睛睁开点,他们是财神爷呀。”
这种卖主来到时,掌柜就差我去请博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本、圣像及其他一切古董的鉴定家。
鉴定家是高个子老头儿,跟义人瓦西里一样留着长胡子,有一对聪明的眼睛,一张蔼然可亲的脸。他一只脚割去过一块蹠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长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冬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顶锅子似的怪样的丝绒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进铺子时垂肩屈背地轻声呵哈着。常常两个指头一个劲儿地画十字,喃喃地念祷告文和赞美诗。这种虔诚的样子和龙钟的老态,马上使卖主信服这位鉴定人。
“你们有什么事?”老头问道。
“有人拿了这个圣像来卖,说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什么?”
“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
“碍……耳朵聋啦。上帝塞住了我一只耳朵,叫我不去听那些尼康派的鬼话……”他摘掉帽子,把圣像平拿、直拿、横拿、竖拿地瞧看,然后眯着眼睛看着板缝的衔口嘟哝道:“这些该死的尼康派,他们知道我们爱古雅的东西,就造出各色各样假货,这全是恶魔的玩意儿。现在连假圣像都造得这么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总当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东西,乌思丘日纳的东西,或者就是苏士达尔的东西。可是用心一看,原来是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