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务兵们一边把这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着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们,”叶尔莫欣粗声地说。西多罗夫低声附和着:“每个女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因此我马上决定跑去告诉她,等她家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从后楼梯跑进这娇小女人的屋子里。我先走进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又走进了起居室。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边,一手端着一只笨重的镀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头上,轻轻叫喊:“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呀?”
我准备她会拿茶杯或书砸我,就很快地不连贯地说了。她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子和袖口钉着花边的天蓝色的室内服,坐在一张大的莓红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头发卷曲地披到两肩,象一位天国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睁睁凝望着我,开头有点气愤,后来露出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阴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