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啊,那边的岸上出现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戏水。象黄绸带子一样的沙地上,走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远远地,从河中心望去,一切都显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又小巧,又斑斓。我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