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跑来了,他的女人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于是,一场大吵又揭幕了。三个人嚷着、骂着、吐口水、大声号哭。末了,女人们走开之后,主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就算收了场:“现在,你暂时把这些扔开,不要学了——你已经亲眼瞧见,这闹成什么样子了!”
我可怜他,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总是让女人们的哭闹声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对我学习,故意扰乱我。我坐下来画图之前,总要先问她:
“还有事吗?”
她就皱着眉头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边胡闹去吧……”
不多一会儿,就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说:“大门外边阶梯上都扫干净了没有?屋子角落里都是土,你去打扫干净……”
我跑去瞧,哪有什么土。
“你敢跟我顶嘴?”她冲我嚷着。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泼在我所有的图上,又有一次把圣像前的灯油倒在图上面。她象个小女孩,老是捣乱淘气;同时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饰自己的诡计。我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快,这样容易生气,这样喜欢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说,人们都喜欢抱怨,可是她抱怨起来特别来劲儿,象唱歌儿似的。
她爱儿子爱得几乎近于疯狂,这种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叫做狂热的力量。常常有这样的事:她做晨祷之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臂肘靠在床边,嘴里热切地念道:
“我的好儿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宠呀,我的宝贝肉疙瘩呀,天使的轻飘飘的翅膀呀。他睡着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个快乐的梦吧,梦见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钱的姑娘呀!愿你的仇人没有出世就死掉,让你的好朋友长命百岁,叫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鸭追一只公鸭那样。”
我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这维克托长得粗笨,性情懒惰,简直象一只啄木鸟,满脸都是斑点,大鼻子、倔强、呆傻。
有时候,母亲的喃喃声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滚开,妈,你怎么老冲着我的脸咕噜……叫人没法活!”有时候,她老老实实走下炉阶,笑着说: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这个没大没小的!”
可是有时也会这样,她两腿一弯,撞在炉炕边,好象把舌头烫着了似的,张着嘴呼呼地喘气,凶狠地说:
“什么?狗崽子,你敢叫老娘滚开?唉,你呀,真是我半夜里干的丑事,该咒诅的,是魔鬼把你塞进了我的灵魂里的,你怎么不在出生前就烂掉呀!”
她说着最下流的、大街上醉鬼的话,叫人听不进去。
她不大睡觉,就是睡着也不安静。有时候一晚上从炉炕上跳起来好几次,扑到我睡觉的长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不要作声。”她低声地说,两只眼睛瞪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指头画着十字。“主啊……伊利亚先知啊……女殉教者瓦尔瓦拉……保佑我,不要让我暴死……”
她哆嗦着手,点起了蜡。她的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肿起来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视着被黑暗改变了面貌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挤满了立柜和箱子,夜里它就显得很窄。月光静静地洒进厨房,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颤动着,插在墙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闪着光,还有架子上的黑煎锅,看去就象一张没有眼鼻的脸。
老婆子好象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下来,光着脚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边挂着一只有耳朵的洗手器,很象一颗砍下来的脑袋。旁边立着一只水桶。她一边吁气,一边咕嘟地喝水。然后,从窗子里,透过玻璃上的一层薄薄的冰花,向外边张望。
“赦免我吧,上帝,饶恕我吧。”她喃喃地祷告。
有时,把蜡灭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声说:
“谁爱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呀!”
她爬上炉炕去,对着烟囱的小门画一个十字,用手摸一摸,瞧瞧风门是不是严实。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骂。不知怎的,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好象一种瞧不见的力量把她闷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时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没有娶她这样的老婆——要不然,少不了挨她骂!她也准会吃到他的苦头。她虽然常常虐待我,可是那张肿胖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忧伤的神情,眼里也常常含泪,那时她颇有道理地说:
“你当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把他们养大成人,为了什么呀,给他们当老妈子,我这是享福吗?儿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的母亲扔啦,你说,这好吗?啊?”
“不好,”我老实地回答。
“对吧?说的就是嘛……”
随后,她毫不害臊地开始讲起儿媳妇来:
“我跟儿媳妇一起去洗澡,瞅见她的身子,不知他看中了她什么,这样的也能叫美人吗?”
谈到男女关系,她的嘴就脏得可怕。我开头听了很讨厌,可是不多一会儿,就不再讨厌,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听了。而且感到在这些话中,好象含蓄着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她连上帝也能欺骗,你瞧!”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咒骂道。“就是为了夏娃的缘故,害得世人都要下地狱,你瞧瞧!”
她谈起女人的魔力来就没个完。我觉得她要用这种谈话来吓唬谁,尤其是“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们院子里,还有跟正房差不离大小的厢房。两座房共有八户人家,四家住着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甫。整个院子里都是勤务兵、传令兵。洗衣妇、老妈子、厨娘,常常上他们那儿去。在每个灶房里,经常演出争风吃醋的丑剧,经常听到哭骂、打闹声。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东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们还打女人,院子里充满淫乱的行为——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压抑不住兽性的饥饿。这种生活无聊得要命,它充满狂暴的肉欲,强者肮脏的夸耀。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时候,总要不厌其详地,下流地议论一番。老婆子对院子里的事什么都知道,老是起劲地、幸灾乐祸地谈论着。
年轻的主妇一声不响,厚厚的嘴唇上浮着微笑,倾听她的谈话。维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皱着眉头说:
“妈,别再讲了吧……”
“天哪,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婆子发牢骚了。
维克托鼓励她说:
“讲呀,怕什么?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又嫌弃又怜悯,尽可能避免跟她单独在一块儿,如果不巧碰在一起,当妈的就一定对儿子诉说儿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要向儿子索钱。他慌慌张张地拿出一个或三个卢布,或是几个银币塞在她的手里。
“妈妈,您要钱也没用,并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拿了没用处。”
“哪里,我要布施叫化子,还要买蜡上教堂……”
“得了吧,什么布施叫化子呀!你会把维克托惯坏的。”
“你不喜欢你弟弟吗?罪过罪过!”
他一甩手,站起来走开了。
维克托老是嘲笑他的母亲。他贪吃,老嚷肚饿。每星期日,他妈烧油煎饼,总是特别留几个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维克托做完礼拜回来,把罐子拿出来,嘴里嘟哝着说:
“不能多留点吗,老家伙……”
“你快吃吧,不要让别人瞅见……”
“你这么糊涂,我偏要说出来,说你怎样把油煎饼偷偷藏起来给我,木头!”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维克托把我揍了一顿。他很讨厌我,跟我讨厌他一样。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二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搁板床上的时候,把床板推开,打板缝里往我头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说“母鸡畜生”,维克托想必是要学他哥哥的样儿,也常说一些土话。可是他们说得都很荒唐,很无聊。
“妈,向后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常常发一些愚蠢的问题,想把我难倒:
“阿辽什卡,你回答:为什么写成‘发蓝’,念作‘发懒’?为什么说‘排钟’,不说‘钢管’?为什么说‘树木’,不说‘坟墓’呢?”
我不喜欢他们说的话,我是从小就被外祖父母的好听的语言教养出来的,开头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好笑得可怕”、“想吃到死为止”、“快活得吓人”这种生拉硬扯在一起的话。我想好笑的事哪会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么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他死的那天为止的。我问他们:
“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他们就骂:
“你瞧,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来……”可是“摘下耳朵”这句话我又觉得不妥当,能够摘下的,是花、草、核桃。
他们使劲揪我的耳朵,企图证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是我不服,这样,我就得意洋洋地说:
“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呀!”
在我的周围,有很多残忍的恶作剧和卑鄙龌龊的行为。它们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那不计其数的“青楼”和“游女”还要多得不可计数。在库纳维诺丑恶行为的背后,还可以感到有一种东西说明这种行为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困生活、艰苦的劳动等等。可是这里的人都吃得很饱,过得很舒心。说他们在工作,不如说他们在无谓地空忙,使人觉得不可理解。而且这里的一切,还刺激着人的神经,使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的生活本来过得很不好,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心里更难受。她总是从后门进来,跨进厨房对圣像画一个十字,然后对妹子深深地鞠躬,这鞠躬象千斤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啊唷,是你呀,阿库林娜,”主人满不在意地、冷冰冰地接待着外祖母。
我没认出这就是外祖母:她紧闭着嘴,拘拘束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在门口脏水桶边的长凳上轻轻坐下,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不作一声,恭顺地轻声回答妹子的问题。
这使我难受,我便生气地说:
“你怎么坐在这样的地方?”
她爱抚地眨眨眼睛,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少多嘴,你不是这儿的主人!”
“他就是好管闲事,任你揍,任你骂也没用,”老婆子开始抱怨起来。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问她姐姐:
“怎么样,阿库林娜,仍旧过着叫化子一样的日子吗?”
“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丢脸,也没啥了不得。”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
“这种话是糊涂人说的,是邪数徒说的,你这个老糊涂竟当真了。基督并不是叫化子,他是上帝的儿子,经上说,他到世上来,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连死人也要受审判,记着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头烧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基督要责罚你跟瓦西里的骄傲,从前你们有钱的时候,我有时去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力帮助过你,”外祖母平静地说。“可是你知道,上帝却惩罚了我们……”
“这么一点还不够呀,还不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