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