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_(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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