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品来的。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品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跟最纤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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