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弹琴。他在阁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听到人家吵闹。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动的听着。她爱音乐,虽然因为没有受过训练而趣味很低级。只要母亲在家,她便呆在房间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幸而母亲到近边买什么东西去了,洛莎就马上跳起来,丢下活计,心儿乱跳的一直爬到阁楼门口。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可是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有一回她弯着身子,腮帮贴在锁孔上听着,一不小心身体失了平衡,把额角撞在门上。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门开了。克利斯朵夫看见是她,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开一声口,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愤愤的奔下楼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饭才回家,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根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烈的祈求上帝……求什么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她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虽然如此,她还存着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听她说话,或是握手比平常亲热一些,她就觉得有了希望。

最后,家里的人几句莽撞的话又教她做了一场空梦。

全家的人都对克利斯朵夫抱着好感。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严肃,孤独,把责任看得很重,使他们都有些敬意。他的坏起起,他的死不开口,他的郁闷的神色,他的莽撞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决没有人奇怪的。连把一切艺术家都看做懒虫的伏奇尔太太,也不敢逞着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阁楼的窗上对着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为知道他白天已经被教课的事累死了;而且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别人一样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见父母在旁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先是她并不在意。后来她奇怪起来,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动问。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开拴在两株树上晾衣服的麻绳,跳下来的时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头撑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墙坐着抽烟斗的父亲与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处。两个男人彼此丢了一个眼色;于莱和伏奇尔说:“将来倒是出色的一对。”

伏奇尔发觉女儿在那里听着,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莱便仿佛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大声的“嗯!嗯!”了两下,自以为把刚才的话很巧妙的混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转着背,完全没觉得;但洛莎听了心里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脚扭坏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埋怨她老是这么笨,一边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脚扭得很痛,但是不动声色,简直没想到痛而只想到才听见的话。她望自己屋里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撑着不让人家发觉。她心里有种甜蜜的骚动。她望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倒下,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只觉得太阳穴里乱跳,脚踝骨疼得厉害,颇有些发着高热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隐隐约约听见外边的声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声音,外祖父的话还在耳朵里响着;她轻轻笑着,红着脸,望被窝里钻;她又是祷告,又是感谢,又有欲望,又觉得害怕,——她动了情了。

她听见母亲叫唤,就勉强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点儿发晕,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乱转。她以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这样的死了,同时也拚命的想活,为了那个已经许给她的幸福而活。终于母亲跑来了,家里的人都着了慌。照例受了顿埋怨,包扎好了,躺上了床,她给肉体的痛苦与内心的喜悦刺激得精神恍惚。多么甜蜜的一夜!……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琐碎的事,也变了她将来神圣的回忆。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责任,便来问问她的情形,他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表面上有些亲热。她心里感激到极点,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愿意终身受苦,为的要终身能有这种快乐。——她一动不动的躺了好几天,在床上只顾翻来覆去的想着外祖父的话,还要加以推敲,因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说的“将来是……”呢,还是“可能是……”呢?

并且他究竟说过这种话没有?——说过的,他的确说过,她清楚得很……可是怎么!难道他们不觉得她难看,不觉得克利斯朵夫讨厌她吗?……然而能有个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或许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么丑;她在椅子上把身体抬起一点儿,照着挂在对面的镜子: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总而言之,外祖父跟父亲的判断比她准确: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长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话!……或许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没多少好意的感情给夸张了。没有问题,这冷淡的男孩子从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一下关切以后,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来问问她的病状;但洛莎是原谅他的;他忙着多少事啊!怎么能有时间想到她呢?我们不能批评一个艺术家象批评别人一样。

可是不管她多么隐忍,当克利斯朵夫在旁走过的时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希望听到句好言好语……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她也知道荒谬,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她甚至忘了说话:平日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起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泄的:多少的长篇大论!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唇,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义一样。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她又快乐又悲哀。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但这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对于争取克利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

她着手进攻了,可完全是无意识的。凡是强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都有那种万无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复,能在屋子里走动了,她便去亲近鲁意莎。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使鲁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贩论价,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务,象洗地砖,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济,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鲁意莎非常孤独,有这个殷勤而热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天。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听见人家提其他,说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觉得快活,手指哆嗦,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鲁意莎很高兴谈谈她心疼的儿子,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无聊的,可笑的;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快乐和激动简直没法形容;每个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湿了。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禁大为感动。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装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欢,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的心是多么好。有时她把话打住了,望着洛莎。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便抬起头来。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把脸藏在她怀里。然后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谈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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