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羞愧耻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扭,在楼梯台上呆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气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的握着手,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末,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起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

“你等一忽儿,我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

“爵爷请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见总管的目光钉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岂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岂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强直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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