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他气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泪象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楼了。她还象刚才一样的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的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你,请你来罢!”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的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的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说话,自得其乐的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他捡菜的那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做满不在乎的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不放心了。

“两个罢,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么?”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的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喂,把这个吃了罢!”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了!……

这种惨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子往里钻。可是他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做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约约的懂得,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丢开这念头,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两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儿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冷不防她丢下活儿,热情冲动的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紧紧的搂着他。他使劲把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的哭着,拥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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