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

高适之《燕歌行》云:

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金钱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

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将这些议论倒可以做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高楼伤客心’,‘岁幕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接大荒’,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是此格。

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后人未尝无此流离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温飞卿之:

冰□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陵《梦太白》诗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如此径住。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蓄不尽。”蓉华、佩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

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倒未必做得出来。若做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没有学过做诗,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而且我也记不全。”

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韵‘呕泄卧数日’,这是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笑道:“还有‘往者散何卒’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不过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

至于卒字韵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韵本两收。”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光,痴女发自栉’,还‘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考你们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而字又难认。”

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尝升棠丘望,戢戢见相湊。’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湊。’不是两个湊字?”琼华笑道:“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湊’的湊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湊之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有这个字,相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因缘窥其湫,凝湛閟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的。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那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上一红,不言语。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教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进房,不然关了房门,教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博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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