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对小使道:“我先到宏济寺看魏师爷。”即出门上了车,小使跨了车沿,几个转变,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见寺门口歇一辆大鞍子四六档车,有个车夫睡在车上。琴言当是聘才的车,想道幸而来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门去了。小使进去问了,说道:“在家,请你进去。”琴言下来,走进了东边的门,小使指点他一直过了两层殿,从东廊后另有一个院子进去。琴言低着头,并不留心别处,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见聘才的四儿出来,与他点点头,把风门一开。琴言方抬头望去,吃了一惊,见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乱跳,脸已红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将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见了。聘才道:“今日缘何光降?令我梦想不到。”琴言红着脸答不上来。聘才对着众人道:

“这是我天天说的第一个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爷。”又对琴言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爷,那位是潘三爷,这位是我的房东唐佛爷,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两个也是班里头的,你想必不认识,都见见罢。”琴言无奈,只得对众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华府来的,便合着掌把腰弯了几弯,笑迷迷的说道:“多礼,多礼!请坐,琴爷。”潘三倒白对琴言作了一个揖,琴言照应和尚时,没有留心。潘三已动了色心,借此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缩不能。只见潘三口咨牙撩齿的,凝着两个红眼珠,笑迷迷的说道:“你是琴大爷,我的琴大太爷,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洒脱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开潘三,扯他坐下,要问他时,见奚十一说道:“你如今在华府里可好?”琴言只得答应了“好。”奚十一道:“你可认得我?”琴言举眼看他是一个黑大汉子,颇觉威风凛凛,有些怕他,便说道:“不相认识。”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边。琴言要站起来,奚十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琴言低了头,心中乱跳。奚十一又道:“你该谢谢我。去年夏天我来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来见我。后来与你师傅闹起来,你从后门跑了,从此你就进了华府。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见了,应该谢谢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来,连忙退缩。奚十一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甚小了,怎么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怕奚十一动粗,便解释道:“他在华府里规矩甚严,一年没有见过生人,自然拘束了。”这边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却不敢怎样,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聘才便问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琴言将他师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来看你,还要你同我,”说到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聘才已经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那里去。”琴言只得说道:“要你同我去见见梅太太与庾香。”聘才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们就去。”琴言见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个粗卤人,尽讲实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来。此时见了琴言,却是生平未见过的宝贝,心中着实大动。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华府做亲随,便不好动手动脚调戏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断不肯的,怎样想个法儿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听他们说话,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个计策来。

自己思算了一会,立起身来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几步就走了出去。聘才与和尚连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动,黄瞪瞪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气,不能发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对聘才作了一个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这个人,我实在爱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才不等说完,忙摇头道:“不肯,不肯!不肯,定的。”奚十一道:“况且他已改了行,也难强他。如今我有一个妙计,我们去了,你留他吃饭,说吃了饭,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时,我再闯进来同他坐坐,虽不能怎样,也就完了这件心事,谅来也不算轻亵他。再送他些东西,看他待我怎样。老棣台,我们相好一场,你为我出点力,我一辈子感激你。”聘才沉吟了一会,明知琴言的脾气不能勉强,但又却不得奚十一的情,只得说道:“依你这计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动粗的。他比不得别人,一句话说错了,他就要哭的。这钉子我已碰过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断不动粗的。我只要与他坐一坐,怎敢还想别的好处。我还有几样菜着人送来,你快把潘三也叫他出来,天香、翠官也撵开,就摆饭,我去去就来。”说罢,慌慌张张上车去了。

聘才进来对潘三道:“和尚请你说话。”潘三不得已,迟延的出去,尚回顾了几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发走了,便故意的对琴言道:“好了,清净了,我也被他们闹昏了,闹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们如今清清净净谈谈,吃了早饭再去,自然有一会耽搁。”琴言一想,在聘才处吃饭也不妨。况且这些人都去了,自然没有人来,便问聘才道:“今年见过瘐香几次了?”聘才随口说道:“三次了。”琴言又问道:“我听得奚十一是个坏人,为什么与他相好?”聘才道:“也没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个爽快人。”琴言道:“那个姓潘的,我也知道他。”聘才道:“那是个买卖老实人,就这和尚也极通世务的。”琴言心里暗笑,也不便驳他。

却说奚十一跨上车,叫车夫狠狠的几鞭,那骡子一口气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处,即进他的书房,吩咐家人问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来的四样菜、两样点心出来,送到魏老爷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说话。也不进房,就在书房内炕上开了灯,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烟,已有三钱,可以挨得半天了。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东西才好呢?”看着自己腰里一个八大件钢镶表值二百吊钱,将这表给他罢。又想道:

“单是了表也不算什么贵重,只有那姨奶奶那对翡翠镯子,京里一时买不出来,把这个送他也体面极了。”即到菊花房里,听得唧唎唎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薰人,我当着外头开沟呢。”菊花啐了一口道:“嚼你的舌头。”奚十一开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一个匣子,开了盖,看是了便揣在怀里,也不盖箱子盖,转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镯子做什么?”奚十一道:“我与人比一比颜色就拿回来了。”到了书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踩开大步,一直到聘才处来。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这京里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说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计与他说了,潘三乐极,连称妙计,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这个活宝,就与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够了,还想顽他么?就叫他顽我,我也愿意。他若肯顽我,自然也肯给我顽了。”一面胡思乱想,口中淌出馋涎来,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两捶,鼻子里哼了两声。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爷做什么,脖子涨的疼么?”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来,要面见聘才,四儿同了进去。来人道:“家爷说,有位琴爷在这里,家爷从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来要请琴爷过去坐坐,恐怕不肯赏脸,叫我送了几样菜来,请大爷代家爷转敬琴爷消消气,家爷有事不能过来奉陪了。”聘才笑道:“怎么要你老爷费事?又几时得罪过琴爷?说得这样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谢。”即赏了来人五百钱,又对琴言说道:“这是奚老爷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应该谢一声。”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谢了一句。聘才叫四儿吩咐厨房快弄起来,就要吃饭。

四儿去了不多一刻,就摆了酒菜上来,在个方桌子上。聘才道:“虽然便饭,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自然可以常见面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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